幾句對話後,顧青明白吉溫帶著威脅而來,這位著名的酷吏行事的方式頗為霸道,從他笑中帶著殺意的語氣裏能聽得出,今日他必須要逼顧青就範。


    顧青能理解他的心情,畢竟自己擋了他的財路嘛,換誰不急?再說這份清單的背後,站著的大人物可能不少,李林甫應該是拿大頭的,剩下的小頭也是一筆不菲的橫財,值得許多朝廷大員爭搶了,吉溫大概便是被人推出來當出頭鳥的。


    左衛長史不過是個小角色,連朝堂權力中樞的邊兒都挨不上,隻不過恰好不幸掌握了簽押清單的小權力,偏偏這個權力無法繞開他,流程上若出了紕漏,很容易被禦史台的禦史們抓到把柄,如今朝堂上分三派,東宮,李林甫,楊國忠,李相位極人臣,但也不能一手遮天,朝堂上仍有無數敵人等著抓他的把柄,將他拉下馬。


    這便是吉溫不得不主動登門的原因,先禮後兵,首先試著和平解決麻煩,如果和平的手段解決不了,那麽便等著他們的報複手段。


    最為難的人是顧青。


    從本心來說,顧青不願簽押,他不喜歡卷入派係和麻煩,更不願意將把柄送給李林甫,他若簽了押,便是把柄。


    可他更不願招惹是非,得罪強大的敵人。


    李林甫是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的宰相,顧青得罪不起,扳不動他。


    有楊貴妃罩著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左衛貪腐事涉朝政,楊貴妃罩不住他,而他顧青在李隆基的心裏,恐怕也不會占據太重要的位置。


    一個很淺顯的比方,如果顧青和李林甫同時掉進水裏,李隆基會救誰?


    按顧青的猜測,李隆基肯定不會救他,但是也不一定會救李林甫,或許會眼睜睜看顧青被淹死,同時也會眼睜睜讓李林甫在水裏灌個八分飽,等到李林甫奄奄一息快死的時候,李隆基最終的選擇還是會救李林甫,至於顧青,一個毛頭小子,淹死便淹死,有什麽可惜?


    才華?才華算什麽?李白的才華夠高吧?他辭官出宮的時候,李隆基挽留過嗎?


    明皇雄視天下,眼裏隻有江山美人,臣子何足惜?大唐盛世別的不多,人才最多,死了一批馬上有新的一批補上,仍舊是朗朗乾坤。


    所以顧青從來不敢高估自己在李隆基心裏的地位,眼下這樁麻煩如果捅上了天,不是簡簡單單告個禦狀便萬事大吉的,左衛貪腐之官固然要問罪,但顧青不一定能全身而退,說不定李隆基為了安撫李林甫,反而將顧青一刀剁了。


    因為李林甫是一人之下的宰相,李隆基可以打壓相權,但不能動李林甫這個人,“相權”和“李林甫”在李隆基的心裏是要分開論的,如今李隆基刻意栽培楊國忠,不斷給他加官,為的是隨時能接替李林甫的宰相之位,然而在楊國忠羽翼未豐以前,李隆基是不會換掉李林甫的。


    如今的顧青太弱小了,他撼不動李隆基親手布置的朝堂平衡局勢。


    一樁涉及十萬貫的貪腐案也撼不動,更大的可能是,李隆基會重拿輕放。


    吉溫坐在顧青的對麵,而顧青的腦子裏卻飛速轉動。


    如果眼光隻盯著眼下的左衛貪腐案,那麽自然是黑白分明,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一眼能看得出。


    然而若眼光放到朝堂上,放到天子的心思上,放到派係黨羽平衡局勢上,那麽眼下的這樁貪腐案便不存在黑白善惡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由李隆基說了算,從朝堂大局出發,最終板子會落到誰的屁股上,可真說不好,有很大的可能李隆基會把揭蓋子的人除掉。


    想清楚了這些,顧青的後背冒出了一層冷汗,心中一陣後怕。


    上午的時候他還在想,要不要直接進宮見李隆基,把這樁案子上達天聽,反正自己沒貪一文錢,反而還揭舉了一群蛀蟲,縱然無功,總不能算過錯吧?


    此刻顧青再想深遠一點,說不定還真是一樁罪無可恕的過錯。


    於是顧青瞬間決定妥協退讓。


    這是出於他自保的本能,如果眼前有一樁麻煩,而他無法解決,或者說解決後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那麽顧青會選擇繞開它。


    人性是自私的,所謂正義,所謂忠君報國,對顧青來說不過是一聲聲響亮的口號,性命無虞的前提下喊一喊倒是無所謂,但若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要做的隻有求生,正義什麽的,先靠邊站。


    做了決定後,顧青的心裏雖然仍有些堵得慌,但還是露出最友善的笑容,看著吉溫道:“吉郎中,此事我不想參與。”


    吉溫一愣,盯著顧青的眼睛,捋著他那幾根稀疏的鼠須沉吟不語,他在思索顧青這句話的意思。


    “顧長史說‘不想參與’,是指……”


    顧青笑道:“就是字麵意思,不想參與,我不願簽押,也不願招惹麻煩,我不會給你們增加任何阻力,更不會將此事上告,就當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相信以李相和吉郎中的本事,一定有繞開我也能達到目的的法子,吉郎中,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吉溫下意識點頭,隨即狐疑地盯著他,道:“你……果真不會上告?”


    “不會,這件事我一絲一毫都不想沾,也希望李相和吉郎中莫逼我沾上此事,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送給我的十幾個箱子,還穩穩當當放在後院廂房分文未動,離開時還請一並帶走。如何?”


    吉溫露出遲疑之色。


    左衛長史的簽押是必經的流程,如果顧青答應簽押的話,這件事的完成度可謂完美無瑕。但是顧青已把話說得很清楚,他不願沾上此事,那麽這道必經的流程也不是沒有權宜之法,隻是需要在左衛裏買通更多的官員,以及在清單留存三省時做一些手腳,至少在書麵上做到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那麽禦史台那群碎嘴子的言官便拿不到把柄,東宮和楊國忠的黨羽也拿李相無可奈何。


    關鍵在於顧青的態度,如果他能遵守諾言不上告的話,這件事仍然算是完美解決,十萬貫的巨款穩穩到手。


    顧青果真會遵守諾言嗎?吉溫這種官員人性差不多都快泯滅了,他連自己的親爹都不信,怎麽可能會信顧青?


    但吉溫相信李林甫,準確的說,他相信李林甫的權勢。


    顧青為何妥協?為何不願沾上此事?說直白點,他怕了,他害怕李林甫的權勢,如果他更聰明一點的話,就會知道李林甫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縱然此事告到天子麵前,也不一定能撼動李相,這個事實大家都清楚。


    人有敬畏恐懼之心,便知道做人的進退分寸,知道屈服於強者定下的遊戲規則,顧青這位少年郎顯然是個聰明人。


    “顧長史說話算話?”吉溫盯著顧青的眼睛緩緩問道。


    顧青含笑點頭:“說話算話,下官的人品向來與才華一樣高,吉郎中定要相信我。”


    吉溫深深地注視著顧青,隨即嘴角一勾,露出一抹不知是嘲諷還是無謂的笑意,然後起身告辭。


    顧青很有禮貌地將吉溫送到大門外,親眼看著他順手帶走了十幾箱子的重禮,看著馬車離去的背影,顧青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


    “我做錯了麽?”顧青失神喃喃問自己。


    性命重要還是所謂的正義重要?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顧青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


    第二天,顧青進左衛應卯後,徑自來到李光弼辦公的屋子。


    李光弼今日的臉色有些難看,見顧青進門行禮,他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清單的事,處理了嗎?”李光弼問道。


    顧青沉默片刻,道:“處理了。”


    “哦?如何處理的,說給我聽聽。”


    顧青苦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我不簽押,也不願招惹他們。”


    “背後的人是誰?”


    “戶部郎中吉溫,吉溫的背後……是李相。”顧青老老實實道。


    李光弼一驚,隨即抿緊了唇,臉色愈發難看。


    顧青歎道:“李叔叔莫怪我,不得不承認,我惹不起李相。”


    李光弼聲音發顫,顯然在努力壓抑怒火:“就這樣眼睜睜看他們貪墨十萬貫?這可都是大唐子民辛苦勞作從嘴裏摳出來的民脂民膏啊!”


    顧青垂頭低聲道:“沒錯,可是我們縱然告到天子麵前,李叔叔覺得陛下會治李相的罪嗎?”


    李光弼一愣,滿腔的怒火仿佛被人戳破了一個洞,瞬間泄氣了,頹然地垂著頭黯然歎息。


    天子若非明君,正義與邪惡的定義便很模糊了,裁決善惡的權力掌握在天子手中,天子有能力將善惡顛倒,那麽,縱然豁出性命對抗邪惡,意義在哪裏?


    李光弼聲音變得嘶啞:“那麽,他們接下來會如何做?”


    顧青低聲道:“繞過我這個長史,繼續收買左衛官員,也許還會在流程上做一點手腳。”


    李光弼刹那間心灰意冷,懶懶地揮了揮手,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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