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春公主的文學造詣顯然很高,兩句詩竟然被她解讀出了如此旖旎的意境,顧青覺得自己在她麵前單純得像個處男。


    你是公主啊,思想為何如此邪惡?就這開車的速度,駕齡沒五年以上都開不出如此銷魂的彎道。


    “殿下誤會了,臣絕無此意。”顧青垂頭又退了兩步。


    萬春公主氣得不行,逼上前兩步:“你的意思是說你忘記那晚的事,反而是本宮還念念不忘?”


    顧青無奈地道:“事實……還不夠明顯嗎?”


    “好個賊子,那晚本宮……”


    話沒說完,顧青忽然打斷了她:“殿下,聲音再高點,那晚的事整個興慶宮都聽到了,殿下若欲滅口,恐怕要將整個興慶宮的人都殺了才行。”


    萬春公主嚇得一顫,心虛地左右環視一圈,發現周圍無人才鬆了口氣。接著恨恨地瞪著顧青:“都怪你!你那晚為何偏偏出現在山道上?”


    顧青無奈地道:“那晚臣也沒想到公主居然會從天而降啊……”


    “本宮記得,當時你居然還敢抱我!”


    “臣單身多年,一時情不自禁……”


    “當時你還……”


    顧青再次打斷她:“殿下,本來臣都快忘記了,殿下一遍又一遍的提起那晚的事,再說下去,那晚所有的畫麵臣都會記得清清楚楚了……”


    “你敢!趕快忘掉,聽到了嗎?”萬春公主氣急敗壞地道。


    “好好,忘了,馬上就忘。”


    萬春公主又氣又無奈,她隻是公主,不敢動輒打殺朝臣,可那晚卻實實在在是她吃了虧,清清白白的身子被顧青看了個通透,卻拿顧青無可奈何,這口惡氣實在難咽。


    顧青見萬春羞憤難消的樣子,不由溫言勸道:“殿下,那晚的事隻是個意外,臣無意占殿下的便宜,隻能怪運氣不好,臣是無辜的呀。不如你我把此事全都忘了,從此再也不提,如何?”


    萬春公主猶豫半晌,終究不甘不願地點頭答應了。她是公主,吃了這麽大的虧,如果還揪著此事不放的話,終究不體麵,傳出去可就真成笑話了。


    “你一定要忘記那晚的事,徹徹底底地忘掉,一絲都不準記得。”萬春公主嚴肅地叮囑道。


    顧青知道是時候展現演技了,於是露出茫然無辜的表情,愕然道:“殿下說什麽?那晚是哪晚?發生了什麽事?”


    萬春公主對顧青的反應很滿意,沒錯,演技走心了。


    “手裏捧著什麽?”萬春公主轉移了話題,望向顧青手裏的酒壇。


    顧青下意識又退了兩步:“是酒,臣打算送給貴妃娘娘……”


    “剛才本宮聞到的香味便是這酒吧?讓本宮看看,什麽酒如此香濃。”


    顧青歎了口氣,不情願地揭開酒壇的封口,萬春公主頓時聞到一股濃鬱的酒香,伴隨著淡淡的果味和桂花香味。


    萬春公主作為李隆基的掌上明珠,平日裏無所事事宴會頻繁,也是個好酒之人,顧青手裏的這壇酒看起來很好喝的樣子,萬春頓時動了心,喉頭悄然蠕動了一下,然後端起公主的架子,傲嬌地道:“你把酒給本宮,本宮幫你送給貴妃娘娘。”


    顧青苦笑道:“殿下,莫鬧了,您的那點小心思臣清楚,隻是這壇酒殊為難得,臣送給貴妃娘娘實是有事相求,下次臣釀出好酒再送給殿下如何?”


    “你有何事求貴妃娘娘,跟本宮說說,或許本宮也能幫上忙呢。”


    顧青瞥了她一眼,道:“臣想麵見濟王殿下,您能幫忙嗎?”


    萬春一呆:“就這?”


    “就這。”


    萬春麵露喜色,毫不客氣地從顧青手裏奪過酒壇,緊緊抱在懷裏,喜滋滋地道:“這忙本宮幫了,不必去求貴妃娘娘,這壇酒算是給本宮的報酬吧。午時後在宮外等著本宮,本宮帶你進濟王府。”


    顧青想了想,他隻求能見到濟王就好,至於誰帶他去見濟王無所謂,再說在道觀時與萬春結下一點小恩怨,大家多幾次交集成為朋友,恩怨自然煙消雲散,省得自己多樹一個敵人。


    於是顧青微笑行禮:“那就拜托公主殿下了,臣這就去宮外等殿下。”


    …………


    萬春帶路,顧青見濟王很容易,跟在萬春公主身後,大搖大擺地進了濟王府。


    與萬春坐在前堂等濟王的空檔,萬春湊過來好奇問道:“本宮還沒問,你為何要見濟王兄長?”


    “一點小事,蜀州有位朋友不小心得罪了濟王,我來幫他求個情。”顧青苦笑道。


    萬春公主本來跪坐在蒲團上,聞言盤起了腿,興致勃勃地道:“仔細說說。”


    顧青見她雙腿盤起,腦海裏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晚一雙雪白修長的大腿交叉在他腰間的情景,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心中蠢蠢欲動的念頭。


    快二十歲了,難道身體還在發育?青春期那麽長嗎?


    回家定要去淘換幾本不正經的畫冊,消耗一下過剩的精力,大好男兒不思爭名逐利,腦子裏盡想一些無用的東西,這是墮落的表現。


    沒來得及回答萬春的話,前堂屏風後人影一閃,一位三十來歲身著白衫的男子轉了出來,未見人先聞聲。


    “萬春皇妹倒是稀客,愚兄怠慢了,哈哈。”


    萬春和顧青同時起身行禮,萬春笑道:“濟王兄安好,說什麽稀客,年初我還來你府上飲宴過呢。”


    說著萬春開門見山指了指顧青,道:“今日特向王兄引薦一位才俊,這位是左衛長史顧青,長安素有才名,王兄應該聽說過吧?”


    濟王李環目光一閃,含笑打量著顧青。


    顧青整了整衣冠,朝濟王行禮:“臣顧青,拜見濟王殿下。”


    濟王上前托住顧青的胳膊,笑道:“久聞顧長史才子之名,長安士子爭相詠誦詩作,本王慕仰久矣,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吩咐王府下人奉上酒菜點心,濟王與顧青談論了幾句作詩的體會後,這才慢慢說到了主題。


    “臣今日求見濟王殿下,是來向殿下請罪的。”顧青起身長揖一禮道。


    濟王挑眉:“哦?本王與顧長史素無來往,何來請罪之說?”


    “臣的家鄉是蜀州青城縣,如今的縣令名叫宋根生,此人行事有些孟浪,無意中得罪了濟王殿下,臣代他向殿下請罪。”


    顧青開了這個頭,濟王頓時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事了,恍然哦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青。


    萬春公主看看濟王,又看看顧青,見兩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又不肯明說什麽事,萬春急得心裏直癢癢。


    濟王沒有正麵回答顧青的話,反而問道:“你與那青城縣令是何關係?”


    顧青認真臉:“情同父子。”


    濟王恍然:“那縣令是你的長輩?”


    顧青連連擺手:“殿下說反了,說反了。”


    濟王愕然:???


    顧青道:“總之,臣與青城縣令交情莫逆,宋縣令年輕不懂事,臣恨鐵不成鋼之下,隻好代他來向殿下請罪,還請殿下恕過這一遭。”


    “‘恨鐵不成鋼’,哈哈,顧長史真是妙人妙語,有意思……”濟王哈哈笑了兩聲,目注顧青緩緩道:“本王與顧長史雖是初識,卻一見如故,看在顧長史的麵子上,本王情當此事是個誤會,揭過便算了。”


    顧青起身長揖道:“多謝殿下寬宏大量。”


    濟王笑道:“無妨,交朋友終歸比結仇人好,對吧?不過……青城縣那位姓蔡的豪紳,還是要請那位縣令放出來,從此各自相安無事,本王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顧青垂頭道:“不過分,臣這就給縣令修書,讓他放人。”


    萬春公主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呀?”


    濟王與顧青飛快交換了一記眼神,濟王笑道:“一點小事,不值一提。萬春皇妹,王府管事今日在東市買了一隻波斯貓回來,此貓靈巧輕盈,溫馴柔順,頗為可愛,皇妹要不要玩賞一番?喜歡的話,送你也無妨。”


    萬春立馬被轉移了注意力,點頭笑道:“好呀好呀!”


    顧青識趣地道:“臣再謝濟王殿下寬宏,謝公主殿下引薦,臣告退。”


    離開濟王府,顧青神情陰鬱地走在大街上。


    事情算是解決了一半,濟王已答應不追究此事,但顧青卻對宋根生沒信心,以宋根生的性子,縱然濟王不追究,宋根生也不會善了。


    所以嚴格說來,事情根本沒解決,宋根生若不願善了,顧青在長安上躥下跳做多少事都是無用的。


    憑良心說,濟王的態度算是很不錯了。沒有那種狗血的擺出趾高氣昂不死不休的架勢,也沒有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張狂跋扈模樣,顧青與他見麵從頭到尾他都表現得溫文有禮,爾雅君子一般。


    這才是皇子的正確態度,受過良好教育的樣子。


    能夠不假思索地原諒宋根生的所為,無非是因為顧青的身份,顧青在長安城已薄有聲名,與楊貴妃和楊國忠的關係也不錯,濟王作為一個爭儲毫無希望的閑散皇子,自然不願與未來可能飛黃騰達的少年郎輕易結怨,再加上顧青主動登門請罪,姿態已擺得很低了,濟王有了麵子,於是淡然恕過。


    現在的麻煩是,濟王不追究了,宋根生卻不願消停。


    一邊是失地農戶家破人亡,一邊是宋根生即將麵對濟王這個階層的瘋狂報複,“仁”與“義”,如何選擇?顧青的心情很矛盾。


    回到家後,顧青將自己關進書房,沉思半晌,終於還是提筆寫了一封信,勸宋根生息事寧人,馬上放人,莫與追究。


    信上顧青還添了幾句話,他告訴宋根生,有些事情太嚴重太麻煩,不可粗魯地一刀斬斷,最後不僅事不成,還會反噬其身,徐徐圖之方為正道。


    寫完信後,顧青吩咐管家找了一位善騎之人,許以重金將信日夜不停送往青城縣衙。


    做完了這些,顧青獨自坐在書房裏發呆。


    這封已經送出去的信,顧青心中仍有愧意,他還是選擇了保宋根生的命,那些失地的農戶,顧青隻能選擇放棄。


    顧青終究還是太弱小了,如今的他,沒有資格改變權貴階層的遊戲規則,隻能默默選擇妥協。


    …………


    青城縣。


    宋根生一大早便離開了縣城,身邊未帶差役,隻有張懷玉和村裏幾位少年跟著。


    自從得罪了那位姓蔡的豪紳後,張懷玉便住進了縣衙,隻為保護宋根生。


    出身宰相門第的她,很清楚權貴階層一旦瘋狂起來,會是怎樣的腥風血雨。


    盡管不認同宋根生為人處世的方式,但他畢竟是顧青的手足兄弟,為了不讓顧青失去這位兄弟,張懷玉不得不貼身保護他。


    宋根生今日離城是為了視察城外村莊的土地現狀。


    張懷玉跟在他身後,懶洋洋的很沒精神。


    “宋根生,我寫的信應該已送到長安了,以顧青的本事,想必很快會查出誰是這些土地真正的主人,而且很快會與那位主人化解恩怨,不再追究你的魯莽……我還是那個意思,宋根生,你快把那個姓蔡的人放了吧,否則顧青在長安為你做的一切等於白費了。”張懷玉跟在他身後無奈地勸道。


    宋根生微笑道:“先不急,張姑娘,你今日隨我去各個村莊走一遭,隨便看看,過了今日,如果你還覺得我應該息事寧人,我可以聽你的。”


    張懷玉歎了口氣,這書呆子本事不見得高明,但性子卻是真的很倔。


    村莊是宋根生離城後隨機選的。


    站在城門閉著眼隨手指了一個方向,然後眾人便朝那個方向一直走。


    走了一個多時辰,眾人終於來到一個村子,村子顯得很破敗,鴿籠一般低矮的房屋錯落在村子裏,很多房子前麵雜草叢生,顯然很久沒人住了。


    眾人慢慢走進,看到那些破敗無人居住的低矮民居後,不由驚訝地麵麵相覷。


    張懷玉與少年們都是石橋村出來的,石橋村如今已是青城縣最富裕的山村了,因為有了瓷窯,村民們的日子越過越好,吃穿都變得比以往講究。附近村莊的閨女皆以嫁進石橋村為榮,在張懷玉和馮阿翁的主持下,石橋村也在有意識有計劃地慢慢擴建村子,吸納更多的人口遷居石橋村。


    跟石橋村的繁華比起來,同樣是村莊,這裏卻蕭條破敗像一座廢棄的墳崗。


    宋根生皺眉,站在村口久久不語,張懷玉神情怔忪,垂頭沉思。


    “為何不見村民?”同行一名少年終於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宋根生回頭看了他一眼,歎道:“因為村民已沒了土地,沒有土地便沒了生計,留在村裏隻能等死。”


    懵懂的少年不解地問道:“為何沒了土地?”


    “因為土地被有權有勢的豪紳權貴搶走了。”


    “土地也能搶?”


    “土地當然能搶,一張地契,一把惺惺作態的銅錢,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土地從此便徹底屬於別人了。”


    少年仍舊不解:“我可以不賣呀,不在地契上畫押,別人能奈我何?”


    宋根生冷冷道:“我有權有勢,我命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架在你妻子兒女的脖子上,你賣不賣?你敢不賣嗎?”


    少年氣得漲紅了臉:“朗朗乾坤,沒王法了嗎?我去告官!”


    宋根生冷笑,指了指自己,道:“大唐敢受這種案子的官,隻有我一人。而我,至今還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不然張姑娘為何把你們調派到我身邊保護我?”


    正說著,遠處破敗的民居走出一群人,他們步履蹣跚,老幼居多,青壯極少,老人牽著孩子,一步一步走向村口,每走幾步老人們都會回頭留戀地看一眼,然後抬袖抹淚。


    沉默無聲的哭泣尤令人壓抑。


    宋根生心頭一緊,快步迎上前攔住了他們。


    “諸位鄉親要去哪裏?”


    為首一名六十來歲的老人打量了宋根生一眼,今日宋根生沒穿官服,衣裳質地頗為普通,看起來像個平凡無奇的山村少年。


    老人沒了戒意,抹淚歎息道:“要走了,哪裏有活路便去哪裏……”


    “諸位為何背井離鄉?”


    老人指了指村子周圍的梯田坡地,慘然笑道:“地都是別人的了,我等要麽賣身為奴,世世代代做牛做馬被人驅使,要麽馬上離開,縱是乞討吃草根樹皮也要當個堂堂正正的人……”


    宋根生從懷裏掏出一個餅,蹲下身掰開,分給兩個孩子,然後歎道:“你們離開了也很難有活路的……”


    老人搖頭:“天要絕我,夫複何言?隻求下一世投個好胎,莫活在這不見天日的世道了。”


    “你們的田地被何人所奪?”


    “整個村子的地被好幾家地主瓜分了,我等已是村子最後離開的一批人,還有些人為了活命,已跟主家簽了賣身死契,從此成了他們的奴仆。”


    宋根生神情難受,沉默半晌,輕聲道:“田地被人所奪,你們或許……或許可以報官。”


    老人譏誚地笑了:“官?官隻會加我們的賦稅徭役,哪裏會管這種事?我等還是去蜀州城看看吧,聽說那裏繁華似錦,若是乞討的話,約莫能活下去。”


    宋根生拳頭攥緊,指節用力過度而泛白。


    他身後的張懷玉和幾位少年各自從懷裏掏出了一把銅錢,遞給了老人。


    老人一愣,急忙領著村民朝他們拜下,宋根生心中一痛,飛快讓開。


    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下,一眾衣衫襤褸的村民扶老攜幼離開了。


    宋根生站在空蕩蕩的村口仰天長長歎息,良久,忽然轉過頭盯著張懷玉的眼睛,緩緩地道:“張姑娘,你還覺得我應該息事寧人嗎?”


    “治下子民流離失所,我宋根生身為一縣之父母,若對此慘狀仍不聞不問,我宋根生枉自做官,枉自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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