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史書上留名的人,無論是美名還是罵名,都不是簡單角色。


    安祿山隨口一句建議,就將顧青推入了險地。


    話說得冠冕堂皇,一切都以“忠君”為前提,既然你是忠臣,為何不好好打熬身體呢?既然你是忠臣,為何不能離開長安繁華之地,為天子受幾年苦去戍邊呢?


    這個製高點被占,顧青頓時變得很被動。


    同時顧青也明白了,自己與安祿山是仇人這個事實估摸已被安祿山查清楚了,否則今日不會在李隆基麵前說這些話。


    如果李隆基真的意動,認同了安祿山的說法,真將顧青調任到範陽平盧去隨軍,顧青差不多可以安排後事了,雖然不知道自己會是怎樣的死法,但可以肯定,他一定會死。


    範陽平盧是安祿山的地盤,三鎮節度使,麾下數十萬將士,顧青到了他的地盤上,安祿山有一萬種方法讓他死得理直氣壯,連李隆基都挑不出毛病。


    那麽,問題來了。


    李隆基會不會真的將顧青送到範陽去呢?


    顧青站在興慶正殿的拐角,腦子裏飛快轉動。


    聖心難測,終歸有跡可循。按顧青的猜測,對顧青和安祿山之間的恩怨,李隆基大概率是知情的。顧青相信天子要提拔重用一個人之前,不可能不調查這個人的底細,底細都不清不楚的人,天子怎麽可能放心把他留在身邊。


    而當年張九齡被刺一事整個朝堂都知道,顧青父母為保護張九齡而戰死,也能夠輕易查出來,也就是說,李隆基應該是很清楚顧青和安祿山之間有深仇。


    將剛剛救了他性命的臣子派到仇人的地盤上去,傻子都知道會有什麽下場,那麽李隆基會答應嗎?


    顧青左思右想,無論從私人感情還是利益的角度,李隆基都應該不會答應。顧青是他頗為賞識的臣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剛剛封了縣侯還沒來得及重用,轉眼就要派他去送死,就算李隆基是個神經病應該也幹不出這麽無厘頭的事。


    站在原地揣測許久,顧青暫時安下了心。


    接下來走一步看一步吧,身在朝堂,命運終究無法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在這個凶險的地方,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比如剛才安祿山諫言之後,顧青的死活便全在李隆基的一念之間。


    站在寒風裏,顧青忽然冷得哆嗦了一下,然後轉身對韓介道:“走,回家。”


    韓介和一眾親衛沉默地跟在顧青身後,走出宮門,遠離了宮門值崗的將士,韓介忽然道:“侯爺,剛才安節帥似乎對侯爺心懷敵意。”


    顧青笑了:“你也看出來了?”


    韓介低聲道:“末將位卑言輕,原本不該多嘴,但末將身負侯爺安危之責,有些事情看到了不能視而不見,剛才安節帥在陛下麵前進言,讓侯爺跟他去範陽隨軍,他說那番話時末將正看著他的眼睛,發現他目光不善,似有殺意,還請侯爺思量周全。”


    顧青轉頭深深看著韓介。


    當初郭子儀將他引薦給自己,並誇他“有勇有謀”,顧青當時看不出什麽,幾日相處下來,韓介也沒有任何亮眼的表現,隻是本本分分地當他的隨從。直到此刻韓介一言,顧青才察覺到他的不凡。


    一個手握三鎮重兵的節度使,連李隆基都看不出這個節度使的鬼胎,居然被韓介看了個真真切切,韓介這人不簡單呐。


    顧青笑道:“韓兄,你說如果陛下果真派我去範陽隨軍,我去還是不去呢?”


    韓介遲疑地道:“若陛下果真下旨,隻好遵旨北上了,末將和兄弟們一定會保護侯爺的周全,不敢保證侯爺毫發無傷,但末將能保證的是,如果身陷敵陣,侯爺一定是最後一個死的,在侯爺之前,末將和兄弟們已以身殉難了。”


    顧青大笑,用力拍了拍韓介的肩,道:“不要輕易說死,我還沒活夠呢,你們也要好好活著,我們一起做一番光宗耀祖的功業。活到八十歲時,咱們還能互相攙扶著去院子裏曬太陽……”


    說著顧青一頓,迷茫地道:“咦?不對呀,為何我活到八十歲時,跟我互相攙扶的居然還是男人?”


    韓介卻感動地道:“侯爺金言,末將記住了,侯爺放心,末將八十歲時一定穩穩地扶住侯爺……”


    顧青不自在地道:“咳,莫扶了莫扶了,你我還是改為互相串門吧,我覺得八十歲時身邊扶我的人一定是女人,說不定還是一群女人……你我的關係還是清白一點的好。”


    韓介一臉迷惑地看著他。


    “不說這個,走,回家。”


    與顧青聊了幾句話後,二人的關係比前幾天倒是親密了許多。


    顧青在暗暗了解韓介的同時,其實韓介無時無刻都在琢磨顧青這個人。畢竟未來不出意外的話,韓介的命運很長時間都要跟顧青捆綁在一起,他不得不在顧青這個命運共同體上多花費些心思揣摩。


    韓介對顧青的印象有些古怪,顧青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相處不過幾日,顧青表現出來的隻有懶散和應付,仿佛隻是因為職命所在,不得不應付中郎將的差事,沒看出絲毫忠君報國的跡象,像極了一個為生活奔波而日漸消磨了少年意氣和夢想的中年老男人。


    可是懶散和應付的表象之外,韓介又看到了一些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東西。


    第一次見麵時刹那間展露的鋒芒,幾句話便輕易接過了親衛的指揮權,又是給錢又是請喝酒,賺足了親衛的好感。


    還有昨夜,顧青悄悄將韓介和親衛們召集起來,讓他們黑衣蒙麵,去幹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於是韓介和親衛們昨夜砸了東市四家店鋪,事了拂衣去,今早醒來聽長安的流言,韓介他們才知道昨夜砸的居然是顧青他自己的四家店鋪。


    派自己的親衛去砸自己的店,顧青的舉動委實將韓介雷得不輕,韓介正覺得顧青可能是個瘋子,以後兩人的溝通來往要以神經病的方式來進行,結果手下的親衛又打聽到了事情的始末。


    聽完以後韓介愣了半晌沒回神。原來是為了對付店鋪的對手,事情的結果顯而易見,侯爺付出了四家店鋪一堆瓶瓶罐罐的代價,而對手,已一頭栽進侯爺挖的坑裏,從此以後,隆記差不多可以在長安東市除名了。


    韓介第一次對顧青生出了敬畏之心,他知道這位年輕侯爺看似慵懶與世無爭,實則吃不得虧,吃了虧一定會十倍報還回去。


    “侯爺與安祿山有舊怨?”韓介忍不住問道。


    顧青歎了口氣,道:“說來你可能不信,我與安祿山上次見麵還是你儂我儂,親密得不行,差點結拜為異姓兄弟……對了,他還給我送禮,整整一萬貫。若非不曾聽聞安節帥有龍陽之好,我都以為他是看上了我的姿色,來給我下聘禮的……”


    韓介嘴角抽了抽,果斷無視關於“姿色”的話題。


    “可是末將剛剛看安祿山的神色,分明對侯爺心懷殺意,這是為何?”


    顧青憂傷地歎息,道:“等閑變卻故人心,沒想到才短短幾日,他就對我心生殺意,當初的兄弟情義,當初的高山流水,恍如在五日前……”


    黯然歎息一陣,顧青變得鬱鬱寡歡起來。


    提起這事兒,顧青的心情確實不大好,還以為他與安祿山的仇人關係能晚幾天被他發現呢,他也好趁著關係的蜜月期多從安祿山身上撈點錢,可惜這位金主太精明,居然隻上了一次當。


    走了一陣,顧青忽然幽幽地道:“所以,愛是會消失的,對不對?”


    …………


    興慶宮,花萼樓。


    君臣酒宴盡歡,安祿山恭敬地告辭,他對李隆基行禮從來都是虔誠且誇張的,大唐臣子麵君時其實並無雙膝跪拜的禮節,大多是躬身長揖便算禮成。


    可安祿山行禮卻異常恭敬,對李隆基從來都是五體投地式匍匐大禮,神情仿佛如朝聖般聖潔。


    或許,這也是李隆基對他無比寵信的原因之一。


    創下開元盛世的帝王自比千古一帝,他需要臣子這般誇張的禮節來滿足他的虛榮心。


    安祿山走後,花萼樓內恢複了寂靜。


    殿內隻剩下李隆基和高力士,高力士靜悄悄地站在李隆基身側,李隆基不開口,他絕不多說一個字。


    酒宴之上多飲了幾杯,李隆基已然微醺,單手撐著額頭閉目養神,眉頭卻皺得緊緊的,顯然並未睡著,而是在思考。


    良久,李隆基忽然道:“高將軍。”


    “老奴在。”


    “今日安祿山向朕建議,送顧青去範陽隨軍,你如何看?”


    高力士笑道:“老奴可什麽都不懂,隻知道盡心服侍陛下,朝堂事,朝臣事,自有陛下聖心裁斷。”


    李隆基沉聲道:“說說無妨,朝堂事與朝臣事,天下人都說得,你為何說不得?”


    高力士想了想,道:“恕老奴直言,安祿山向陛下提此建議,恐怕沒安好心,顧青若去範陽隨軍,應是有去無回。”


    李隆基神情不動,淡淡地嗯了一聲。


    高力士又道:“安祿山與顧青之間的仇恨,陛下早已清楚,老奴猜測,那兩人心裏也清楚,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這個仇是無法化解的,安祿山已對顧青動了殺心,若顧青去了範陽,安祿山有無數種方法殺掉顧青,回頭向陛下上一道奏疏,隨便編個理由,再認個錯兒,陛下難道會為了顧青而跟安祿山計較?”


    李隆基又嗯了一聲。


    高力士笑道:“所以,要不要將顧青送去範陽,全看陛下的權衡。若陛下覺得國爵不宜輕許,欲收回爵位而不落人口實,那麽將顧青派去範陽,顧青未婚無後,若顧青死了,他的爵位自然可以收回朝廷,不再續封。”


    “若陛下覺得顧青此人有用,那麽便不能將他派去範陽,他若去範陽,十足十的死定了。”


    李隆基沉默半晌,緩緩道:“顧青於朕有用,不可將他置於險地,但安祿山的話倒也提醒了朕,顧青太年輕,委實需要一些磨練,固守於長安城內對他沒好處,他需要增廣見聞,多曆風雨,將心性打磨得合手以後,朕才能重用他。”


    “範陽就不必去了,朕再給他尋個去處。”李隆基的目光漸漸變得幽遠,意味深長地道:“畢竟救過朕的性命,朕也希望與他能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話。”


    …………


    郝東來和石大興打架了。


    這兩人天生八字不合,當著顧青的麵爭吵過無數次,而且他們爭吵的起因很迷,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演變成激烈的爭吵,但是當著顧青的麵動手還是第一次。


    這次的起因是青記鬥倒了隆記,兩位掌櫃對外哭喪著臉,做足了受害者忍氣吞聲的樣子,回到顧青府裏就變得異常興奮,好演員就是這樣,台上台下截然兩副麵孔。


    那些毒雞湯經常灌輸什麽“人生不過一場戲”,對兩位掌櫃而言,人生豈止是一場戲,那是好多場戲,趕通告似的。


    青記最大的敵人倒了,據說掌控瓷器行的權貴是某位皇子還是國公,他們已公然發了話,義陵縣侯的店鋪以後考慮轉行吧,瓷器是賣不成了,敢繼續賣瓷器等著被封殺吧。


    世人都不傻,權貴更不傻。他們之所以對義陵縣侯如此絕情倒不是因為砸店撕旗,顧青稍微想想就明白,他們應該是衝著自己。


    天子眼前的紅人,跟一個不知傳了幾代已漸沒落的縣侯,兩邊鬥起來權貴們該幫誰?


    用屁股想都知道該幫誰。對義陵侯絕情隻不過是他們對顧青的一種示好罷了,而且顧青相信他們接下來還會繼續示好,或者直接與顧青建立交情,將他拉入權貴的圈子。


    權貴圈也需要換血,需要新鮮的血液,舊的血液如果不再對圈子產生益處,那麽便果斷排擠出去,比如義陵縣侯。


    兩位掌櫃原本是來慶功的,這次兩人配合得當,賺足了外人的同情,敵人終於轟然倒下,於是兩人興奮之下,拎著酒菜來顧青府上,打算來個不醉不歸,順便給自己一個鼓勵的抱抱。


    三人坐在顧府的前堂,開始時推杯換盞,氣氛無比融洽,兩位掌櫃多年的舊怨似乎已不翼而飛。


    後來聊到這次鬥倒隆記的功勞大小問題時,終於聊崩了。


    論功勞,顧青當然是當之無愧的排名第一,隆記的倒下全靠他出的陰損主意。


    但在誰是功勞排名第二的問題上,兩位掌櫃產生了巨大的分歧。


    郝東來說自己哭得情真意切,眼淚流了半斤,東市商人和百姓的同情全是他的眼淚賺來的。


    石大興說他神情悲切,沉默中帶著屈辱和憤慨,各種情緒層次分明,毫無表演痕跡,渾然天成的演技打動了觀眾們的心,令觀眾們產生了共情,人們才會一致對隆記口誅筆伐。


    於是兩人就這樣爭吵起來。


    顧青忙著埋頭吃肉,嘴裏塞滿了油膩膩的蹄髈,正吃得嘴角流油,兩位掌櫃便猝不及防地動了手,又是揪頭發又是咬耳朵,戰況一時十分殘忍。


    神奇的是,顧青居然沒拉架,而是繼續埋頭大吃,兩位掌櫃打得飛沙走石昏天黑地,旁邊的顧青麵不改色,專注吃喝,看起來特別像一位孤傲冷漠的絕世劍客。


    兩位掌櫃打出了真火,臉上身上都掛了彩,最後打到沒力氣了,癱坐在地上喘氣。


    顧青這時才打了個冗長的飽嗝兒,一邊擦著嘴一邊道:“兩位盡興了嗎?”


    二人垂頭不語。


    顧青笑道:“看來是盡興了,既然打爽了,那就出去吧,去院子裏並肩站著。”


    “侯爺……”


    “快去,我不說第二次。”


    下一刻,兩位掌櫃老老實實並肩站在院子裏,在顧青的命令下被迫手牽著手。


    “牽手一個時辰,不許鬆。”顧青無視二人悲怨欲絕的目光,轉頭揚聲喝道:“韓介!”


    韓介嗖的一聲出現。


    顧青指了指兩位掌櫃,道:“你在此盯著他們,誰敢鬆手就用刀鞘狠狠揍他們的屁股,一個時辰後才準鬆開。”


    韓介猶豫了一下,還是抱拳領命。


    畫風有點古怪,三個成年男人,兩個手牽手,還有一個隨時準備打他們的屁股,這幅畫麵真是……


    莫名有種衝動想把它拍成片子是腫麽肥事。


    看著兩位掌櫃牽著手垂頭喪氣站在院子裏,顧青欣慰地笑了,這才是相親相愛的好團隊,下次如果再打架,那就不是手牽手了,而是嘴親嘴。


    顧青走進前堂,剛才吃得有點飽,可是桌上的肉還剩了不少,顧青覺得自己還能再努力一下。


    肉不能浪費,那是對天地萬物最大的不尊重。


    煮熟的雞腿有點淡,香料放少了,顧青決定明日教廚子做鹵雞腿,順便讓廚子發揮職業的主觀能動性,從市場上偷偷摸摸弄點牛肉回來。


    正在大嚼雞腿時,院子外麵竄進一道纖細的身影,像隻耗子似的嗖的一下竄進了前堂。


    “顧阿兄!有好吃的為何不叫我?”


    顧青嘴裏塞滿了肉,木然抬頭,赫然發現眼前這個女子似曾相識,但今日卻化了濃妝,嘴塗得猩紅像剛喝過血,眼皮抹了一層青色的不知什麽鬼東西的東西,眉心點了一個三葉鈿花,眉毛刻意描過,原本細長的柳葉黛眉變成了兩粒老鼠屎一樣的東西,頭發盤成了高雲髻,如同頂著一根避雷針……


    顧青打量過後,神情漸漸驚悚,手裏的雞腿骨迅速對準了她。


    “何方妖孽?你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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