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軍將士私下裏的議論顧青也略有耳聞,作為主帥,自然要對軍隊嚴密把控,尤其是軍心士氣以及將士們的心態,但是顧青並不覺得將士們發發牢騷跟嘩變有何關係。


    前世那麽多人吐槽領導,吐槽長輩,也沒見誰真的站出來造反,通常都是吐槽過後就算了,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吐槽隻是一種心理上的發泄,適當的吐槽甚至有益於心理健康,有益於心態平穩。


    當然,老公吐槽老婆這種事就要區別對待了,頭不夠鐵的話最好不要輕易嚐試,這種吐槽的性質類似於刀尖上跳舞,一個節奏不對都是家庭破碎或是老公破碎的下場。


    “裴禦史多慮了,將士們私下裏碎嘴而已,沒那麽嚴重。”顧青搖頭笑道:“安西軍對陛下對朝廷的忠實,請裴禦史不要有任何懷疑。”


    裴周南歎道:“侯爺,您知道下官來安西是做什麽的,老實說,下官也不願管這種事,徒惹侯爺和將士們生厭,誰想做惡人呢?但是既然出現了苗頭,下官職命所在,不能視而不見,否則便是下官失職了。”


    顧青笑容漸漸凝固,眯起了眼睛道:“裴禦史待如何處置?”


    裴周南遲疑了一下,垂頭道:“請侯爺允許下官拿下幾名議論君上為首者,以儆效尤。”


    顧青嘿嘿笑了起來,眼裏一片冷意:“殺幾隻雞給猴兒看?裴禦史,你當我這個節度使是擺設?”


    裴周南急忙道:“下官怎敢當侯爺是擺設,若有此念,下官也不會來請侯爺答允了,隻是職命所在,不得不為,請侯爺體諒一二。”


    顧青哦了一聲,淡淡地道:“既然你來問我,我就回你一句,裴禦史,記住了,我的回答是,——不允許!”


    “敢動我安西軍任何將士一根寒毛,莫怪我翻臉。”


    裴周南氣道:“侯爺,此事關乎安西軍之忠誠,還請侯爺講講道理,莫一意孤行。”


    顧青笑了:“我當然講道理呀,你可能沒見過我不講道理的時候,相信我,絕對不像此刻這般和風細雨,我若不講道理,此時的你應該掛在旗杆上迎風飄揚了。”


    “下麵的將士都是軍伍粗鄙漢子,隨口議論幾句,發幾句牢騷,裴禦史卻將它當成大事來辦,你若在安西閑得慌,我可以派你領軍出去巡邊,莫來給我的安西軍添亂,嗬,你家婆娘在家對你發幾句牢騷,你難道要把你家婆娘一刀砍了嗎?”


    裴周南大怒:“侯爺,請修點口德,此事怎能與家事相提並論?”


    有了這個添亂的人,顧青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差,麵前的羊肉都不香了。


    掏出帕巾擦了擦嘴,顧青歎道:“裴禦史,你真該慶幸我如今的脾氣好了許多,真的,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兩個大男人爭吵起來很難看,我就不與你爭辯了,隻有一句話,我安西軍將士你最好一根寒毛都不要動,否則你會親眼見識到我的脾氣突然變差是什麽樣子,韓介,送客。”


    韓介上前一步,一手按劍,一手伸出,神情冷冽地道:“裴禦史,請!”


    裴周南想發怒又不敢,隻好氣憤地起身,走了兩步扭頭看著顧青,忽然歎道:“侯爺,下官不想與你為敵,但下官也是奉了皇命在身,該稟奏的一定要稟奏上去,請侯爺也莫自誤,牽連了自己。”


    說完裴周南扭頭就走。


    顧青盯著他的背影,神情忽然浮上幾許疲憊。


    雖然已是一方諸侯,但是終究不是為所欲為的土皇帝,無論坐到多麽高的位置,都有製約,都有迫不得已的約束。


    一雙纖細白皙的柔荑撫上他的肩,在他的肩頭輕輕揉動。


    “侯爺已是安西之主,沒想到仍是這麽不開心,世人難道沒有真正開心的麽?”皇甫思思幽幽地道。


    顧青歎道:“就算是天下之主,也未必過得開心……”


    想想李隆基,他可能是個例外。太平天子,獨享四十年太平,不但治下了太平盛世,老年還能從兒子那裏搶個絕色傾城的美人回來與他日夜耳鬢廝磨,無論中年還是晚年,可以說過得很開心了,就是有點道德淪喪。


    這樣的人終究隻是極少數,大部分人都是營營碌碌一生奔波忙碌,草芥如芻狗,終究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


    “多少人努力一生,其實隻是想做個下棋的人……”顧青悵然歎道:“可惜,世事如棋,世人皆是棋子,執棋在手的有幾人?”


    皇甫思思盯著他的臉,輕聲道:“侯爺也想做下棋的人嗎?”


    顧青坦然道:“我當然想,否則我為何願意來這荒涼邊陲之地?”


    “侯爺何時能成為下棋的人?”


    “也許一生都無法成為下棋的人,半緣謀算,半緣天意吧。”顧青神情蕭瑟地道。


    皇甫思思的目光卻越來越深邃,眼裏的柔情像剛揭開泥封的老酒,濃鬱得化不開。


    “侯爺若成為下棋的人,這局棋一定很有意思……”


    顧青失笑道:“行了,莫與我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題,我可是朝廷的忠臣良將。”


    皇甫思思哼了哼,臉蛋兒不知為何一片紅潤,轉移了話題道:“除了做下棋的人,侯爺此生還想做什麽?”


    顧青目光深邃地望向店外的藍天白雲,悠悠道:“下完一局棋,無論輸贏,投子離去,找個荒涼滄桑之地,開一個有茶又有酒的露天小鋪,專門招待過路的旅人,歇腳的行商,還有失意的斷腸人……”


    皇甫思思迷惑不解道:“侯爺為何會有如此清奇的念頭?”


    顧青眼瞼低垂,輕聲道:“能走到今日,全是世事所迫,我本是貧瘠山村一少年,當年走出山村,隻想見見外麵的風景,如今風景已經看膩,欲歸而不能歸,唯有強撐著下完這局棋,再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比如開個有酒又有茶的小鋪……”


    皇甫思思好奇道:“侯爺真正想做的事便是開個小小的店鋪麽?”


    “對,坐在小鋪裏,看著形形色色的人與我聚散離合,聽他們訴說半生悲苦,半生喜樂,半生斬不斷的緣,半生忘不掉的人,每個路過的人,都有一段不同的故事,聽他們的故事,也算豐富了我的人生。自己的人生無法經曆所有的悲歡,聽別人的故事未嚐不是另一種樂趣。”


    “一生隻下一局棋,這局棋我會用盡力氣下完它,接下來的餘生,活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模樣。”


    皇甫思思目光泛起幾許迷離,輕聲道:“侯爺的小鋪可願收我一個斟酒倒水的侍女?”


    “如果你願意穿女仆裝,白絲襪,裝個狐狸尾巴……”


    …………


    營州城。


    營州是個屯軍城,當年高宗時李績領兵東征高句麗時,營州便是唐軍的後方大本營,作為囤積兵員糧草和軍械的城池,城裏的軍士比百姓多,它也是三鎮之一平盧節府的重要城池。


    營州城外的一處軍囤之地,這裏囤積著大量的糧草和兵器,廣袤的平原草地上,無數的戰馬正懶散地垂頭啃噬著青草。


    馮羽含笑站在軍囤地外,看著戒備森嚴來往巡弋的將士,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馮羽的身後,是一隊浩浩蕩蕩的糧車,車上滿載著糧食,是剛從徐州走大運河運抵營州的五千石糧草。


    史思明不放心,畢竟是頭一次與馮羽做買賣,於是親自查驗了糧食,每一車都取了樣品認真驗看,確定所有的糧食都可食用後,史思明這才放了心,心情頓時愈發舒暢,對馮羽更信任了幾分。


    “哈哈,馮兄弟莫怪,軍機大事,不可馬虎,不是不相信你,查驗糧草是軍中的規矩,史某也不敢違抗安節帥的將令,否則要吃軍棍的。”史思明大笑道。


    馮羽笑道:“史將軍行事嚴謹,做事穩妥,愚弟甚是欽佩,公事公辦自是應該。”


    史思明親熱地勾住他的肩膀,笑道:“糧草查驗完畢,晚間你我可痛飲一番,今晚我來做東,包你滿意盡興而歸。”


    “順便咱倆再談談買糧草的事,你我兄弟投契,便再給你一樁大買賣,這次我要兩萬石,價錢好說。”


    馮羽頓時露出驚喜狀,急忙道謝:“史將軍高義,愚弟銘感於心,史將軍放心,愚弟也是不懂規矩的人,價錢聊妥了,對史將軍聊表的心意一絲一毫也不會少……”


    史思明大笑,拍著他的肩道:“還是與馮兄弟說話痛快,哈哈,不像別的商人,肥得都快流油了,手指縫卻嚴實得緊,一點油水都不願漏出來。”


    馮羽得意地笑道:“我馮家行商三代,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就是因為懂規矩,絕不貪心於一時的便宜,這樣的人注定做不大。”


    史思明大笑,拽著馮羽便待離去,誰知馮羽卻站著不肯走。


    “史將軍見諒,您做事穩妥嚴謹,愚弟做事也是滴水不漏,所以愚弟有個不情之請,能否準許愚弟進入這軍囤之地,讓我親眼看著我的五千石糧食入糧倉,如此我才能徹底放心,否則糧食若進了軍囤糧倉後再出了什麽紕漏,愚弟實在擔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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