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殲叛軍的一戰,安西軍將領們皆戰意高昂。


    與叛軍幾次大戰,又消耗了不少叛軍人數,如今的叛軍已是良莠不齊,很多臨時強行被充軍的青壯實際上隻是拿起了兵器的農戶子弟,論戰力怎麽能跟久經沙場的安西軍比?


    安祿山死後,勝利的天平其實已慢慢在朝安西軍傾斜,哪怕是正麵對戰,安西軍都能有把握以一敵二,將二十萬叛軍聚殲於關中。


    顧青要考慮的不是勝負,而是勝負背後的政治博弈。


    安西軍的敵人不僅僅是叛軍,還有虎視眈眈的李亨,殲滅叛軍不難,難的是平叛以後,如何處理君臣關係,如何在風雲詭譎的朝堂中自保的同時,還能掌握治理天下的權力。


    “常忠何在?”


    常忠閃身出列:“末將在。”


    顧青指著沙盤上的城池,道:“命你領兩萬騎兵開拔商州方向,一百裏後繞道南下,最後兵指長安,對長安城外的叛軍大營發起進攻,極力發揮騎兵的長處,對叛軍大營一次穿插後馬上脫離戰場,若叛軍出營追擊,可引其往東,將他們誘至往潼關方向沈田所部的伏擊圈內。”


    常忠又問道:“若叛軍不追擊呢?”


    “若叛軍不追擊,你便領軍往北,對潼關外的叛軍大營南麵發起突襲,配合咱們的主力對潼關外的十萬叛軍完成全殲。”


    “是!”


    李嗣業忍不住道:“公爺,我陌刀營呢?”


    顧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著沙盤上一條離潼關大約三十裏的小路,道:“李嗣業,陌刀營有個重要的使命,那就是這裏。”


    眾人凝神朝那條小路望去。


    顧青道:“此路名叫‘禁溝口’,是一道天險,與函穀關外的路類似,此處是前朝的潼關原址,隋大業年間在禁溝口建關隘,直到大唐天授年才將潼關改遷至此處,可見禁溝口的地理位置何等險要,李嗣業,你要做的就是率陌刀營將士扼守禁溝口,叛軍若敗,必從禁溝口逃竄,陌刀營的任務就是堵在禁溝口,不使叛軍逃竄,安西軍的主力會從後方將叛軍全殲。”


    李嗣業咧嘴一笑,抱拳重重地道:“公爺就看好吧,末將用項上人頭擔保,禁溝口一隻鳥都飛不過去。”


    顧青又道:“曲環何在?”


    曲環出列:“末將在。”


    “一萬河西軍為右軍,隨時聽令支援陌刀營。”


    “是!”


    “右軍”是大唐軍隊作戰時的配置,唐軍作戰時分左右兩軍,通俗的說,右軍就是後人稱之的“預備隊”。


    作戰任務布置完後,顧青環視眾將,緩緩道:“諸位,此戰關乎大唐國運,潼關外這支十萬叛軍若被聚殲,收複長安便唾手可得,所以此戰非常重要,諸位當同心同德,互相配合,將潼關外的這支叛軍殲於關中,迎天子還都。”


    眾將振奮地舉臂高呼:“殺——!”


    人群裏,杜鴻漸和李輔國相視一眼,二人皆鬆了口氣。


    他們最怕的是顧青擁兵自重,不聽天子宣調,見顧青已發下軍令,安西軍已被調動起來,這場交戰必然是安祿山起兵造反以來最大規模的一場惡戰,顧青部署得宜,軍中士氣振奮,二人心中愈發喜不自勝。


    關中平定後,天子回到長安,他們在安西軍中督戰有功,少不了也會被天子封賞,大好的榮華富貴就在眼前這一戰了。


    眾將散去,各自調遣兵馬,杜鴻漸和李輔國湊到顧青身邊。


    “多謝顧公爺深明大義,出兵平叛。”杜鴻漸長揖一禮道。


    顧青正色道:“為天子平叛,為大唐社稷蕩靖賊寇,正是臣子的本分,杜侍郎何謝之有?”


    杜鴻漸眼角抽搐了一下,要不是害怕顧青剁了他,他此刻好像露出一記嘲諷的冷笑。


    臣子本分?這東西你有嗎?忘了昨天你還在擁兵自重,還說天子坐山觀虎鬥,對天子完全沒有敬意,此時你倒突然本分起來了,嗬嗬……


    想到平叛之後,天子與顧青之間不知還會有一番怎樣的龍爭虎鬥,杜鴻漸不由暗暗傷腦筋,他越來越察覺到大唐社稷已是風雨飄搖了,平叛以後仍然會繼續飄搖。


    一個臣子,在這場即將到來的朝堂君臣惡鬥之間,力量實在是太渺小了。


    目送杜鴻漸李輔國離開後,顧青轉過身,卻看到李光弼正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


    “李叔。”顧青行禮。


    李光弼目光很深邃,不知在想什麽,神情複雜欲言又止。


    自從李光弼領八千兵馬從秦嶺出來與安西軍會合後,顧青心疼李光弼在山裏過了太多苦日子,於是請他和劉宏伯一同在後軍操練那八千兵馬,以及招募來的一萬多新兵。


    叔侄二人同在大營,但也有些日子沒見了。


    李光弼打量了他一番,歎道:“顧青,你果然長大了,也出息了……你比你爹娘出息多了,你爹娘行俠一生,一身武藝可敵百人,而你,學的卻是屠龍術,雖無敵一人之力,卻有敵萬人之學。”


    顧青微笑道:“小侄不過是順勢而為,無論戰事還是實力,都是順應時勢,有些東西該擁有的時候,自然就擁有了。”


    李光弼沉聲道:“你曾說過,要給人間重新鋪一條大道,這句話我一直記得。”


    顧青也認真地道:“這句話,小侄亦從來不曾忘過。我今日做的一切,都是在鋪路。”


    李光弼點了點頭:“不要忘了這句話,否則,你便是史書上徹頭徹尾的竊國佞臣,被後人唾罵千年的那種。”


    顧青笑了:“李叔,你不信我?”


    李光弼也笑了:“不管你做了什麽,也不管我信不信,你隻要知道我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你,我等著你做出點事情,來年你我拎幾壇酒去你父母墳頭喝個痛快,若那時你在父母墳頭飲酒仍問心無愧,我李光弼此生便給你賣命了。”


    顧青重重地道:“說定了?”


    “說定了。”


    “李叔,我這輩子或許會對自己的人生有遺憾,但我絕不會做任何一件問心有愧的事,你給我賣命賣定了。”


    李光弼大笑:“若為天下子民福祉故,我縱賣命十世又何妨!”


    叔侄二人今日的對話有些晦澀難懂,隻因李光弼此時內心也非常矛盾。


    一方麵是故人之子,他非常欣賞的晚輩,另一方麵,他也是唐臣,必須忠於天子。


    如今顧青已出現不臣的苗頭,安西軍大營裏將士們竊竊的流言他也聽了個一清二楚,是為天子盡忠,還是默默站在顧青身後,李光弼陷入了掙紮之中。


    最後,李光弼選擇了相信顧青,他仍在等待,等待顧青如何給人間鋪一條大道。


    成年人冷靜且理智,但他們內心深處的某個塵封的角落裏,仍然相信童話。


    但願,顧青的夢想不是童話。它應該有溫度,有光亮,大唐社稷的未來如何不必在乎,但天下的子民能夠安享觸手可及的幸福,這就夠了。


    顧青忽然斂起笑容,沉聲道:“李光弼聽令!”


    李光弼一愣,隨即想起這是在安西軍大營,而顧青是安西軍的主帥,此時的二人已不是叔侄關係,而是從屬關係。


    “末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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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與劉宏伯將操練的一萬八千兵馬開拔至洛陽駐紮,叛軍若被安西軍趕出關中,必從洛陽渡黃河逃往河北,你與劉宏伯可率兵狙擊。”


    “末將遵令!”


    “李叔,咱們盡快結束這亂世吧,天下太平,才是人心所向。”


    …………


    潼關內,安西軍大營兵馬調動,戰馬嘶鳴,腳步匆忙雜亂,將領們揮舞著馬鞭,口吐唾沫狠狠地大聲咒罵催促。


    將士們忙亂卻振奮,大戰將啟,對安西軍將士意味著立功封賞的機會又來了。隨著勝負局勢的緩緩改變,有遠見的將士們都意識到,能為自己子孫後代博軍功封世代的機會越來越少,叛亂若被平定,將士們的生活也將歸於平靜。


    像如今這種沙場搏命掙功的機會,往後再過幾年可能幾乎不存在了。人人都有一顆想要跨越階級的功利心,普通將士們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如今這些為數不多的戰爭了。


    半個時辰後,常忠和沈田各率兩萬兵馬出營。


    大營中還剩下鮮於仲通的三萬蜀軍,以及兩萬安西軍,還有五千神射營將士。


    顧青立世的全部家底,這一次傾巢而出。


    黑底金字的旌旗高高飄揚,旌旗上繡著“大唐蜀國公安西節度使太子少保光祿大夫顧”的字樣,這是一杆帥旗,被顧青身邊的親衛高舉著,顧青騎馬立於自己的帥旗之下,看著浩浩蕩蕩的將士們從轅門而出,心情平靜而淡然。


    將士們熱血沸騰時,主帥必須冷靜,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叛軍大營離潼關隻有十裏,被孫九石的神射營教訓過後,叛軍也害怕了,安守忠原本雄心勃勃打算一雪潼關失守之仇,結果被神射營迎頭痛擊後,安守忠羞刀難入鞘,進不得又退不得,此時的他已陷入無盡的矛盾之中。


    當安西軍出潼關時,十裏外的安守忠第一時間得知了消息,急忙下令全軍迎敵,在大營外布開了陣勢。


    安西軍中軍,斥候飛馬來報,叛軍已在大營外布陣,鮮於仲通和安西軍將領皆盯著顧青,等待他的命令。


    顧青沉思半晌,道:“派出斥候,繞過叛軍大營往西,打探朔方軍到何處了,探明速速回報。”


    接著顧青又道:“令神射營列前陣戒備,未得軍令不可放槍。”


    斥候們飛馬疾馳而出,鮮於仲通有些遲疑地道:“顧賢侄是否要等朔方軍先發動對叛軍的攻勢,咱們才進攻?”


    顧青笑道:“鮮於伯伯,鷸,蚌,漁翁,三者你會選擇做什麽?”


    鮮於仲通一滯,他已明白了顧青的意思。


    “賢侄,今日戰場上,若賢侄對天子太過咄咄逼人,來日平定叛亂後,天子恐對賢侄不利呀。”鮮於仲通憂心地道。


    顧青歎道:“鮮於伯伯,我就算不咄咄逼人,難道天子將來會放過我嗎?匹夫懷璧便是罪,既如此,不如由我掌握主動。”


    半個時辰後,安西軍兵馬仍一動不動。


    杜鴻漸和李輔國從潼關內匆忙騎馬而出,趕到顧青的中軍帥旗下,看著騎在馬上麵無表情的顧青,杜鴻漸臉色難看地道:“顧公爺,大軍既然已出關,為何不下令進攻?叛軍距此不過十裏,大軍須臾可至……”


    顧青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杜侍郎,注意語氣分寸,大軍出戰,我是一軍主帥,任何人不可插手我的決策,否則按軍法懲處。”


    杜鴻漸一滯,急忙將語氣放得輕柔,苦笑道:“下官剛才情急,言語失態了。下官隻是想請公爺賜教,安西軍已出關,何時對叛軍發起進攻?”


    顧青微笑道:“我在等朔方軍,天子的聖旨上說好的,朔方軍與安西軍東西夾擊,我若率先發起進攻,就打亂天子與我的部署了。”


    杜鴻漸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朔方軍從慶州出發,難免,難免……”


    李輔國急忙接道:“難免路途耽誤,但戰機卻轉瞬即逝,公爺何不率先下令進攻,過不了多久,朔方軍便可至矣。”


    顧青搖頭:“不,朔方軍必須先發起,否則,我便下令撤退了。”


    杜鴻漸和李輔國臉色劇變,二人焦急地麵麵相覷,然後頹然歎息。


    這個顧青果真不肯吃虧,而且對天子的戒備心特別重,真不知平叛以後,君臣之間將會有何等的衝突。


    安西軍就在潼關外靜靜地佇立,顧青不下令進攻,叛軍也不敢妄動。


    又過了一個時辰,斥候終於匆匆趕來。


    “報——,公爺,朔方軍已在叛軍西麵十裏之外,前鋒約一萬人馬已與叛軍的後軍斥候交戰上了。”


    顧青嘴角一勾,千呼萬喚,朔方軍終於來了。


    這就對了,想坐穩皇位總要付出點什麽,吃瓜看熱鬧可不行,這世上沒人是傻子。


    斥候話音剛落,又有一名斥候從前方趕來,急聲道:“公爺,叛軍前陣出現騷動,中軍有兵馬緊急調動跡象,許多兵馬正掉頭趕往大營後方……”


    顧青嗯了一聲,揮手道:“再探!”


    斥候匆忙離開。


    顧青冷下臉道:“下令全軍開拔緩行,神射營仍列前陣,令馬燧領一萬騎兵準備衝鋒,調撥兩萬蜀軍中軍列陣從馬燧所部後方逼近,還有一萬蜀軍各自分兵,壓住左右側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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