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出征,旌旗蔽日,在長安百姓的歡送下,將士們執戟上馬,披掛出城。


    三萬餘大軍浩浩蕩蕩不見首尾,前鋒已開拔十餘裏,後軍卻才剛出城。飄展的旌旗下,昂首挺胸的將士們意氣風發,尤其是在長安百姓們注視的目光下,他們努力挺起胸膛,讓自己看起來更有男兒氣概。


    對安西軍將士們來說,被全城人歡送是一次難得的體驗。


    以往他們見到的隻有軍中袍澤,以及對麵張牙舞爪的敵人,百姓自發歡送的場麵實在不多。


    走在出城的隊伍裏,冷不丁被陌生的百姓塞過一把果幹,一個雞蛋,或是半塊仍冒著熱氣的胡餅,老人拍著將士硬冷的鐵甲,大聲告訴他們一定要打個勝仗,給大唐漲漲威風,讓勝利的消息給久經戰火苦難的百姓提提氣。


    隊伍不急不徐地開拔,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氛在隊伍中蔓延。


    將士們忽然覺得,這次出征跟以往不一樣了,具體哪裏不一樣,他們卻說不上來。心裏隻有一個感覺,似乎這次上戰場殺敵,斬敵人首級領賞錢已經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讓這些殷殷相送的陌生百姓們失望。


    百姓簞食壺漿,若等來的卻是安西軍戰敗的消息,出征時的意氣風發,迎來的卻是一支垂頭喪氣的敗軍,想想那樣的場麵,將士們便覺得無法承受,或許是有生以來最恥辱的一幕吧。


    一個時辰後,大軍全部出城,隊伍沉默地行進,隻聽得到隆隆的馬蹄聲,仿佛一陣陣沉悶的雷鳴,城外大道上塵土飛揚,送將士們出城的百姓看到大軍漸漸湮沒在黃塵裏再也不見蹤影,大家才依依地回城。


    出征的隊伍裏,每名安西軍將士都緊緊抿著唇,他們還沒從剛剛送別的氣氛裏回過神,每個人的心中都翻湧著一股陌生的激蕩之氣。


    中軍騎陣裏,一名年輕的軍士終於忍不住,掏出一隻胡餅仔細端詳,端詳半晌終究舍不得吃,又默默地塞回懷裏。


    旁邊一名軍士笑了:“想吃就吃,咱們都是騎兵,吃東西不影響騎馬。”


    年輕的軍士搖搖頭,道:“顧公爺下令休息時咱們再吃軍糧吧,這塊餅我想留著。”


    “能留多久,懷裏塞兩天,吸汗又沾塵的,味都餿了還能吃麽?莫浪費了。”


    年輕軍士仍搖頭:“這是剛出城時一位百姓送的,不由分說塞進我懷裏,我連道謝都來不及,人家便已走了。”


    另一名軍士也從懷裏掏出一隻煮熟的雞蛋,炫耀似的朝他亮了一下,然後也塞入懷裏:“這也是百姓送的。”


    年輕的軍士瞥著他:“你咋不吃?”


    “嗬嗬,我也想留著,軍糧夠吃了,又餓不著咱們,這隻雞蛋可難得,以前出征時從來沒收過百姓的東西呢。”


    年輕軍士看著前方行軍的隊伍呆呆出神,良久,輕聲道:“我總覺得懷裏的這塊餅,比殺敵後領的賞錢還貴重,也不知為啥……”


    另一名軍士也陷入了沉思,道:“我們打洛陽,戰潁水,攻潼關,收關中,南北轉戰數千裏,曆時近三年,今日以前我隻想多殺幾個敵人,多領些賞錢,待叛亂平定後便歸鄉買地,當個富戶小地主,除了這些,我真沒想過其他……”


    “可是今日出城看到百姓們成群結隊相送,本不富裕的他們將自己家的糧食塞給我們,還有一位陌生的老人使勁拍著我的胸甲,大聲囑咐我一定要聽將軍的命令,要多殺幾個敵人,不要丟顧公爺的臉,”軍士的嘴角微微揚起,眼裏帶著笑意。


    “那位老人的樣子,像極了當兵前父親送我時的模樣,父親也是拍著我的胸膛,叮囑我這樣那樣,送了二十多裏才回身……”軍士深吸了口氣,扭過頭去。


    感受著懷裏那塊胡餅的餘溫,年輕的軍士忽然道:“這次隨顧公爺出征,我覺得殺敵領賞這件事好像沒那麽重要了……”


    另一名軍士也點頭道:“沒錯,咱們不應該隻為領賞而殺敵,人應該有不同的活法兒。”


    “怎樣活不都是要殺敵麽?”


    “不一樣,同樣是殺敵,目的不一樣,”軍士的懷裏,那隻煮熟的雞蛋亦帶著淡淡的體溫,軍士下意識撫摩了一下胸口,喃喃道:“我總覺得,百姓們將他們最珍貴的東西給了我,我若隻為了賞錢而戰,未免太喪良心了。”


    “如果隻是為了賞錢,敵眾我寡之時,我也許會選擇逃跑……”年輕的軍士遲疑了一下,又道:“可如果懷裏揣著百姓們送我的這塊餅,敵眾我寡之時,我也許會選擇與敵人同歸於盡,不知道為啥,一塊餅竟能讓我拚命,傻不傻?哈哈。”


    另一名軍士也笑了:“我也是,挺傻的,哈哈。”


    胸中忽然一陣激蕩,年輕的軍士大笑了幾聲,陡然仰起脖子,放聲咆哮道:“跟著公爺,打下一個太平盛朝!”


    話音剛落,將領催馬趕上來,狠狠朝他的後背抽了一記鞭子,被打的軍士也不害怕,嘻嘻哈哈大笑。


    周圍的軍士們仿佛也受到了感染,竟紛紛大笑起來,然後異口同聲大吼道:“跟著公爺,打下一個太平盛朝!”


    剛開始隻有十幾人一齊吼,然後越傳越多,越傳越廣,最後數萬人的隊伍竟異口同聲,青山綠水,密林川溪,天地間久久回蕩著同一個聲音。


    中軍內,騎在馬上的顧青也聽到將士們齊聲大吼,不由一愣,接著笑了起來。


    “太平盛朝……”顧青喃喃自語。


    旁邊一位親衛打扮卻身材嬌小的女子撥馬湊了過來,正是喬裝隨同顧青出征的張懷玉,這是張懷玉第一次隨顧青出征,顧青本不願答應,無奈張懷玉堅持要做的事,顧青也攔不住,隻好任之。


    張懷玉看著顧青的目光裏滿是笑意,表情帶著一絲崇拜敬佩。


    “能讓一支虎狼之師對你如此忠心,真的不可思議,你是怎麽做到的?”張懷玉無比好奇,在她眼裏,當年的顧青不過是個文弱少年,論武力隻有挨揍的份,為何這樣一位文弱少年竟能把一支軍隊調教得服服帖帖?


    顧青笑了笑,道:“坦誠,同苦,處事公道,軍心可用。”


    言簡意賅,卻一針見血。


    看著這支浩浩蕩蕩士氣高漲的安西軍,張懷玉向來清冷的臉上也浮現幾許激動之色。


    “顧青,你手握這樣一支雄師,已有爭奪天下的本錢了,而且本錢非常雄厚,隻要將士們對你忠心不移,你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顧青沉默片刻,道:“隻能說,在戰場上能立於不敗之地,但在朝堂裏,在民間,在大唐的疆域裏,不一定。”


    張懷玉好奇地道:“為何?有什麽是刀劍不能征服的?”


    “當初我也是這麽想的,後來進了朝堂,見多了君臣百相,我漸漸明白了,有的事情是刀劍也無法征服的,比如人心。”


    顧青歎了口氣,道:“段無忌和身邊一些將領都有意無意暗示過,讓我快刀斬亂麻,直接將天子取而代之,以我如今的實力,推翻天子隻需要一句軍令,將士們便會攻占宮闈,將天子五花大綁送到我麵前……”


    張懷玉眨了眨眼,道:“所以,其實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對嗎?”


    “是的,殺了天子取而代之其實很容易,但天下人心豈能用刀劍征服?”


    顧青煩躁地揉了揉臉,道:“普天之下,多少農戶,多少地主,多少商賈,還有多少對李唐忠心不改的地方官員,鄉野有宗族,朝廷有忠臣,他們還在回味著開元盛世的餘韻,若是天地突然換了新主,這些對大唐忠心耿耿的人豈能甘心?”


    “若把這些人全殺光,倒也容易,誰不服便派兵去征服,可是你想象過沒有,究竟要殺多少人才能將我創立的新朝政權鞏固下來?造的殺孽太大,有些原本對我忠心的人都會開始對我不滿。”


    “那時隻需要有人在民間登高一呼,各地反我的義軍揭竿群起,整個天下就真的亂了,說實話,那樣的局麵我最不願看到,而且以我的能力,也無法控製。”


    “就算我手握一支天下無敵的軍隊,失了民心,終究也會注定失敗。”


    張懷玉若有所思地點頭:“所以,這就是你遲遲不願起事的原因?”


    “是的,如今的我,能夠更改遊戲規則,但無法將整個遊戲規則全部推翻,這是我對自己的定位,說到底,翅膀還是不夠硬。”


    “翅膀怎樣才會硬?”


    顧青望向遠方的灰色天空,輕聲道:“等到朝臣,地主,宗族,百姓對如今的政權徹底失望了,或許……我便可應運而生了。”


    顧青說完忽然噗嗤一笑,張懷玉不解地看著他。


    “好奇怪,我心底深處那些見不得光的念頭,無論多邪惡多陰暗,在你麵前卻似乎可以坦坦蕩蕩說出來,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和道德枷鎖。”


    張懷玉也笑了:“所以,我在你眼裏就是個壞坯子?你那些見不得光的念頭才會如此坦然無懼地對我說?”


    顧青想了想,認真地道:“壞坯子倒不至於,你大概類似於一個茅廁吧,裝排泄物的。”


    二人身後不遠處,韓介騎馬緊跟著他們,見張懷玉瘋了似的在馬背上居然還能飛腿踹顧青,踹得顧青嗷嗷直叫。


    韓介握緊了腰側的劍柄,隨即又放開,同情地喃喃道:“這若是我家婆娘敢如此對我,早被我大卸八塊了,公爺果真是有大毅力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這輩子怕是當不了大人物了。”


    …………


    出征之前,斥候已被遣出,疾馳千裏直奔朔方而去。


    大軍行進五日後,斥候已回轉,向顧青稟報軍情。


    北方草原回紇部借道同羅部和契苾部,由回紇葛勒可汗之子葉護太子率領五萬精兵,其前鋒一萬騎兵離大唐國境陰山尚有三日路程。


    所謂“葉護”,不是人名,而是曾經突厥汗國的一種官職名稱,後來突厥被大唐滅後,北方遊牧部落一直沿用突厥的官職名,“葉護”通常是由汗國和部落首領的兒子擔任。


    回紇部領軍之人竟是葉護太子,是葛勒可汗的法定繼承人,可見回紇汗國對借兵大唐一事也頗為重視,派出的竟是太子。


    顧青聽到這個消息後,臉色更陰沉了幾分,對李亨更反感了。


    “喪權辱國之甚!”顧青咬牙罵道。


    人家千裏迢迢派兵來幹什麽?是主人盛情邀請他們來搶掠自家的人口牲畜和財產,皇帝當成這樣也夠奇葩了,相比之下,晚年的李隆基都比他聖明多了,雖然危難之時他跑得快,可李隆基在位時至少沒主動邀請異族人來搶自己家的人口和財產。


    “傳令前鋒馬璘,率一萬騎兵急行軍,給我迎上去,不準回紇兵踏入大唐國境一步!大唐之外,四方蠻夷,膽敢越境稱兵者,死!”顧青憤然下令。


    軍令傳下,前鋒馬璘所部加快了腳程,很快脫離了中軍隊伍,朝北方疾馳而去。


    顧青想了想,繼續下令道:“命孫九石的神射營也急行軍跟上去,以陰山之北為界,回紇兵敢踏入陰山之北便視為挑釁大唐安西軍,馬璘和孫九石可主動發起進攻。”


    五千神射營將士聞軍令後也加快了腳程,迅速脫離中軍。


    張懷玉在顧青身旁,沉默地觀察他發號施令,美眸裏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下過軍令後,大軍繼續趕路。


    顧青忍不住看了張懷玉一眼,道:“你已經看了我小半個時辰,爪子?”


    張懷玉淡淡一笑,扭過臉去,道:“看你跟以前不一樣了,當初在石橋村時,你還是個青澀的少年,如今已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一道軍令便可讓無數人為你舍生忘死,回想你青澀的模樣,還僅隻在五六年前,人生的際遇挺奇妙的。”


    顧青歎道:“站在什麽位置,就該幹什麽事,當年我還是山村少年時,要做的是溫飽,溫飽之外,再顧及一下全村老少的溫飽。走出山村,來到長安當官,我要做的是升官,升官之外,多少幹幾件善事,對得起自己的官職和俸祿。如今手握兵權,人臣之巔,眼裏看到的便是天下的疾苦,國家的榮辱,以及實現自己的抱負,不愧今生。”


    張懷玉低聲道:“一步步從下麵爬上來的人,更懂得太平的不易,懂得民間疾苦,他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讓百姓子民得到實惠,懂得如何公正睿智地處置朝政國事,而不會像晉惠帝那樣無知又昏庸地問一句‘何不食肉糜’……”


    顧青歎息道:“這座江山,戰亂之後如何恢複,如何讓百姓們休養生息,這些瑣碎又複雜的問題,比戰爭更棘手,前麵的路還長著呢……”


    三日後,斥候傳來軍報,馬璘和孫九石的一萬五千騎已至陰山北麵,正駐兵於國境內。


    回紇汗國一萬前鋒也到達了陰山北麵,與馬璘所部安西軍遭遇,馬璘奉命列陣,做出了攔截回紇前鋒的姿態,令回紇汗國前鋒將軍非常錯愕,不明其意,派出信使來馬璘部溝通,被馬璘拒見,信使無功而返。


    兩軍兵馬就此在陰山北麵對峙,雙方皆沉默,兩軍將領也未發出任何軍令,隻等各自的中軍主力到來。


    兩日後,安西軍主力到達陰山之北大營。


    帥帳早已為顧青搭建好,顧青下了馬直入帥帳,帥帳內眾將齊聚,帳內正中擺著一個沙盤,上麵將陰山附近的地形全部按原樣精確縮小,回紇部的兵馬布置也在沙盤山用小旗標注出來。


    常忠,馬璘,孫九石等將領早已等候在帥帳內,見顧青入帳,眾將紛紛起身行禮。


    顧青沒說多餘的廢話,進了帥帳便迅速走到沙盤邊,凝目盯著沙盤上兩軍的部署兵力,朝馬璘道:“回紇軍有開戰的跡象嗎?”


    馬璘披掛戴盔,英氣勃勃的臉上尤顯黝黑,聞言道:“公爺,回紇部前鋒派信使來見末將,被末將拒絕了,看樣子回紇軍頗為錯愕,他們沒想到安西軍會遠涉千裏,對他們擺出迎敵的架勢。”


    常忠嗬嗬笑道:“換了是我,我也錯愕。明明是奉大唐皇帝之請南下馳援,還未踏入國境卻被唐軍阻攔了,教人怎麽想得通?”


    顧青眼睛仍盯著沙盤,淡淡地道:“天子是天子,我是我。天子做出昏聵的決定,我可以選擇不遵旨,大唐不是他一個人的大唐,喪權辱國的事情他可以做,我不能做,對不起列祖列宗。”


    常忠重重點頭:“末將也不會做,千裏迢迢請人來自己家搶東西,嗬嗬,簡直是瘋了,死後哪有臉麵去見太宗高宗先帝的英靈。”


    韓介匆匆入帳,抱拳稟道:“公爺,半個時辰前,回紇中軍四萬兵馬已至陰山之北,離我軍前鋒距離不到十裏,回紇葉護太子正領著百名親衛而來,站在我軍陣前,請求麵見公爺。”


    顧青頭也不回地道:“讓他等足一個時辰後,將他帶來帥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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