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風微涼,吹拂在臉上帶著冬末的冷冽,還有一絲明媚的希望。


    城外的十萬難民已經開始遷離,關中河南兩道各州縣首官帶著差役親自來長安城領人,戶部將難民按原籍劃分,每個州縣各領一部分難民。


    早在冬天的時候,顧青未雨綢繆已下令各州刺史和各縣縣令在所轄之地發動徭役,為難民們蓋好了簡易的房屋。


    事出倉促,房屋當然蓋得不如人意,大多是隻有一個木頭屋頂,而四麵敞風的窩棚,這是沒辦法的事,大唐從朝堂到地方,官員行政執行能力和效率不算太高,經過了盛世奢靡浮華的官員們已漸漸不再務實,做事拖遝也在情理之中,能做到如今這模樣已經很不錯了。


    由於戰亂離索,關中河南空置下來大量的土地,雖說中途出了點小風浪,一時不察被皇子公主們圈占了一些,隨著永王的首級落地,皇子公主們也老實了,非常主動地交出了圈占的土地。


    皇子公主們圈占的土地不小,安置十萬難民綽綽有餘。


    土地交還給官府,各地州官大鬆了口氣。州官有些與皇子公主們有勾結,也有看不順眼的,不管怎樣的關係,在顧青的高壓命令下,沒人敢再拿土地開玩笑,紛紛答應安置難民。


    平心而論,州縣有了新的勞力,治下空置的土地有人耕種,對州縣官員來說其實是好事,至少每年向朝廷交的賦稅也看得過眼了。


    顧青收回皇子公主的土地無疑得罪了很多人,擋了很多人的財路,但在如今的朝局之下,那些主動交還土地的人也隻能敢怒不敢言,天大的怨恨都暫時忍下來,每個人都清楚地察覺到,天子與顧青的決戰快開始了。


    是天子誅除權臣,還是權臣篡奪江山,成敗隻在一戰。


    如此詭異的氣氛裏,即將來臨的君臣之戰勝負未知,這個時候的朝臣和權貴們都非常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長安城外的泥濘路上,顧青站在路邊,注視著一群群蹣跚而過的難民。


    難民們已有了安置,州官們紛紛來領人,城外聚集了小半年的難民今日終於離開了難民營。


    每個難民臉上布滿饑色,麵色菜黃,腳步蹣跚,可他們的眼睛卻閃閃發亮,每個人的眼睛裏有一種名叫“希望”的東西在璨然生輝。


    此地而去,未來的生活或許不會太美好,或許仍有饑餓和災荒,或許仍吃不飽肚子。


    但是,他們有家了,有奔頭了。


    州官們早幾日便在難民營中來回巡梭,他們告訴難民,顧郡王頒下了政令,往後三年可免賦稅徭役,人到了地方便馬上發下糧種,莫誤了今年的春播。


    朝廷三年不收賦稅,對難民來說是天大的好消息,三年的時光,不懶惰的話,足夠恢複一個家庭的元氣,甚至略有存餘,這場由戰亂引起的家破人亡背井離鄉,終於結束了,朝廷有賢臣,他們在竭盡全力地恢複民生,讓百姓們繼續安享太平日子。


    這位顧郡王,委實不賴,戰亂之後,朝廷裏能出這樣一位賢臣,是天下百姓的福氣。


    顧青含笑站在路邊,看著難民們從麵前路過,有些感恩的難民經過顧青身邊時忽然停下,然後恭敬地向顧青雙膝跪拜,虔誠感激之態,如奉神明。


    顧青忙著還禮,忙著攙扶起體弱的老人和孩子,也忙著婉拒難民們要為他立長生牌位的請求。


    站在泥濘的路邊,顧青的心情從未有過的踏實滿足,民心或許愚昧,或許險惡,但人心都是知道好歹的,在普世的價值觀裏,“善良”是永恒的主旋律,從古至今皆是。


    絕大多數人都明理,知道誰是恩人,誰是仇人,無力報恩便雙膝跪拜一次,算是還了顧青維護百姓之情。


    整整站了兩個多時辰,十萬難民仍在源源不斷地成群離開。


    顧青有些腿酸,於是帶著韓介離開了泥濘的土路,往城內走去。


    回去的路上,韓介神情興奮不已,搓了搓手道:“王爺,做好事的感覺真不錯,往後末將可要多做一做,看著今日百姓們對王爺虔誠膜拜的模樣,實在讓人振奮,末將也打算多存些銀錢,將來回家鄉後鋪路修橋,也享受一下鄉民對我膜拜的感覺……”


    顧青笑了笑,道:“施恩求報是偽善,你的善良目的不純,為的是顯擺,論功德的話,大抵下一世還是會投個人胎,但進了閻王殿免不了被判官抽耳光……”


    韓介咧嘴笑道:“王爺說得好像跟閻王商量好了似的……末將雖然心存顯擺,但至少好事還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做了好事還要被判官抽耳光,未免過分了吧?”


    “所以我說了,你下一世還會投人胎,不會淪入畜道,偽善也是善,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麽,至少百姓們確實得到了好處,你也確實施了恩惠,對於一個凡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韓介忽然笑道:“王爺活萬民於天下,您若百年以後,不知地府如何評判您今生的功德,至少會給您封個神仙吧?”


    顧青停下腳步,認真想了想,緩緩道:“不詬不淨,有善有惡,心中有佛,普渡眾生,心中亦有魔,殺虐萬千,我這樣的人,功過很難評說,若來生仍生而為人,我隻願做個平淡安寧的平凡人,遠離朝堂,遠離是非。”


    韓介搖頭:“王爺,末將跟隨您多年,您做的每件事末將都看在眼裏,您是萬家生佛的菩薩,心中縱有魔,亦是菩薩的雷霆霹靂,隻為喝醒眾生,您百年以後一定會被封為神仙,享人間萬世煙火供奉。”


    顧青失笑:“跟我多年,打架的本事沒見長進,馬屁倒是拍得越來越嫻熟了。”


    韓介挺起了胸膛,道:“末將打架的本事也沒丟下,若有機會,王爺可親眼見見末將以一敵萬的豪氣。”


    …………


    回到城內,走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顧青腳步愈發緩慢,他深深吸著氣,享受久違的人間煙火味道,常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朝堂與人勾心鬥角,他都不記得多久沒有像個普通人一樣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


    今日的顧青隻穿著常服,身後的親衛們也都是常服家丁打扮,走在長安大街上一時倒是沒人認出他來。


    正在享受自由的感覺時,顧青忽然聽到街邊一位擺攤的老者用蒼涼嘶啞的嗓音低喝:“卜卦問吉凶,測字見貴賤——”


    顧青不經意地一瞥,見這位算卦的老者穿著粗布長衫,一雙眼睛黑少白多,老邁的臉上如橘皮般處處褶皺,擺著的攤子前豎著一麵旗幡,上書“鐵口直斷”四個大字。


    顧青哂然一笑,對於街邊算卦,他向來是不大信的,於是打算邁步繼續前行。


    算卦的老者卻叫住了他:“這位郎君生得好相貌!”


    顧青停下腳步,哭笑不得道:“我?我這一臉不高興的模樣,你從哪裏看出‘好相貌’了?”


    老者搖頭,捋須嚴肅地道:“郎君此言差矣,所謂‘不高興’不過是凡人有眼不識金玉,郎君之相貌卻是正經的王者之相,老朽若說錯一個字,願將大好頭顱雙手奉上。”


    顧青失笑道:“算個命而已,算錯了也沒必要送人頭。”


    老者道:“郎君若有暇,何妨坐下一敘,讓老朽給您算算前世今生?”


    說起前世今生,顧青心中一動,然後鬼使神差地坐了下來。


    身後的韓介本想阻攔,見顧青已落座,也不便壞了王爺的興致,隻好朝後麵使了個眼色,十餘名親衛跟了上來,分散在顧青四周,狀若悠閑地來回閑逛,可他們的活動範圍卻非常老練地封鎖了顧青身前身後的丈許範圍。


    顧青坐在卦攤邊淡淡一笑,道:“既然老人家有興致,不妨為我一算,若算得準,卦金少不了您的。”


    老者笑了笑,道:“老朽算卦不全為了卦金,隻重‘有緣’二字,郎君今日與老朽有緣,所以老朽才叫住您。”


    顧青含笑道:“敢問如何算法?”


    老者遞過一隻竹筒,又朝竹筒內塞了數枚銅錢,道:“請郎君搖爻,老朽師承文王卦宗,銅錢數枚可知吉凶。”


    顧青執竹筒隨意搖了幾下,然後朝桌上一攤,數枚銅錢頓時掉出竹筒,分散在桌上不同的方位。


    老者的眼睛似乎有些不靈光,鼻子幾乎貼到桌上才看清銅錢的正反和方位,然後取過一枚銅錢用拇指和食指反複摩挲,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摩挲半晌,老者放下銅錢,悠悠道:“不知郎君想問何事?”


    顧青想了想,道:“問國運,可卜否?”


    老者一驚,抬頭再次打量顧青,見顧青雖然身穿常服,但氣度不凡,軒昂淡然,眉宇間起伏竟似山巒河海,有氣吞天下之氣勢。


    老者目光閃動,隨即苦笑搖頭:“恕老朽才疏學淺,以老朽生平之能,算不出國運氣數。”


    顧青哈哈一笑,道:“既如此,那就問問我個人的吉凶吧。”


    老者點點頭,指著桌上的數枚銅錢,道:“郎君可知您剛才搖出來的是何卦象?”


    “正要請教。”


    “是乾卦,《易》曰:第六爻,上九,亢龍有悔。”


    顧青哦了一聲,道:“不知何解?”


    “乾卦到了第六爻,已是上無可上,巔峰之位也,是以稱為‘上九’,‘亢龍’便是郎君如今的極致之位,恕老朽直言,郎君應是人臣之巔的位置,進無可進,退亦有災,處於這個位置的人,雖然地位已崇高至極,但其實內心是最彷徨的,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龍若飛得太高,難免招來災禍,故而需要戒驕戒躁,凡事三思而行。”


    老者捋了捋胡須,緩緩道:“從卦象上看,郎君雖然風光至極,然而實則危機四伏,災禍隱於內,似有刀兵之厄,又有血光之災,此為郎君命中注定的一道劫,若能安然度過,此生富貴不可言,若不能度過,不但屍首難全,更會遺臭萬年……”


    顧青仍然淡定,神色如常,旁邊的韓介卻實在忍不住了,怒喝道:“放屁!你這老神棍膽敢欺到我們頭上,什麽災禍,什麽厄運,你在咒我們嗎?滿嘴噴糞的狗奴,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卦攤!”


    老者神色不慌不忙,捋須道:“郎君,忠言逆耳,老朽生平算過無數卦,從來不會光揀好聽的說,旗幡上的‘鐵口直斷’可不是虛妄,而是受恩之人所贈,如若郎君不信,便當今日你我未曾相識。”


    顧青打量老者半晌,忽然笑了,笑得非常燦爛:“我當然信,老人家沒說錯,我此刻確實是危機四伏,似有刀兵之厄。”


    老者也笑了:“你如何知道的?”


    顧青悠悠道:“老人家會算卦,我信,但老人家除了算卦,恐怕還有別的特長,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第二指節老繭頗厚實,而恰好我在軍中待過幾年,知道第二指節有老繭的人,都是用慣了刀劍所致……”


    老者一愣,接著臉上迅速閃過懊惱之色。


    旁邊的韓介一驚,隨即不假思索地拔出刀來,雪亮的刀尖指著老者,大怒道:“好個狗賊,膽敢對郡王殿下圖謀不軌,兄弟們,護駕!”


    身後的數十名親衛聞言紛紛拔刀,大街上的百姓一陣驚叫,然後拔腿就跑,很快顧青附近方圓的街麵上變得空蕩蕩的,隻剩下顧青和親衛們與老者對峙。


    老者眯起了眼睛,看似渾濁不清的眼睛裏忽然暴射出精光,他的語氣也不再平和淡然,神情變得越來越陰沉。


    很難想象,一張普通的老臉竟能在瞬間轉換成截然不同的兩種表情,善與惡隻有一線之隔。


    被親衛們團團圍住,老者卻仍然不慌不忙,隻是緩緩問道:“就憑兩根手指,你便知道老朽用慣了刀劍?”


    顧青笑道:“當然不止,還有您算卦時的樣子,也是個大破綻。老實說,我已多年沒見過似您這般耿直爽快,對客人毫無遮攔的神仙級人物了,‘亢龍有悔’……哈哈,有意思,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那才叫真的‘有悔’……”


    說完顧青神色一變,厲聲道:“韓介,殺了!”


    親衛們轟應,然後一擁而上。


    誰知顧青話音剛落,老者卻忽然暴起身形,像一支離弦的利箭朝顧青射去,老者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寒芒畢射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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