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喝的酩酊大醉,如今又要喝酒,東方未明甚是惱怒,可想到自己有求於人,一股怒氣也不敢發了出來,隻能強壓怒火,淡淡的道:“在下有事想請傅兄幫忙,昨夜來得甚急,因此始終守在這裏。”


    傅劍寒站了起來,活動一番筋骨,隨手從牛棚的草墊中抽出那柄鏽跡斑斑的長劍來,說道:“咱們走。”


    東方未明奇道:“咱們,走去哪裏?”


    傅劍寒更是不解,說道:“不是你說有事要我幫忙,怎的反來問我欲往何處。”


    東方未明沒料到此人如此爽快,本來還打算將天劍門和絕刀門的恩怨,以及八卦門和唐門的挑撥,自己與夏侯非的交情,還有求他相助之後的酬勞,一一說明之後,這才說知求他調停出手。


    不料傅劍寒壓根不管是什麽事,居然一口答應,甚至不怕東方未明的所求,是否合乎俠義之道,若是要他為非作歹,卻又如何是好。


    東方未明雖然不是囉嗦之人,但見傅劍寒如此輕信,心中也是不好意思,說道:“傅兄不問在下所求,在下卻難免心中惶恐。”


    傅劍寒道:“你是我的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事一起辦,有罪一起扛,有什麽大不了的。”


    話雖然這麽說,但東方未明總是心中不安,趁著傅劍寒醒酒的時候,將前因後果簡略的說了,傅劍寒聽了之後勃然大怒,怒罵八卦門和唐門居心叵測,喪盡天良,幹這等事情,必然有重大圖謀。


    東方未明也一直猜度此事,八卦門和唐門窮盡心力,以常理度之,絕不會隻是幸災樂禍而已,但為了什麽卻又實在琢磨不出。


    二人就此上路,路上傅劍寒問了些江湖上的事情,譬如絕刀門與唐門有何仇怨,天劍門和八卦門的關係如何,東方未明本也是一知半解,因此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傅劍寒聽了半天都是一頭霧水,但忽然醒悟了過來,說道:“我明白了,他們並非是為了有什麽仇怨,而是妒忌。”


    東方未明奇道:“有什麽好妒忌的,我聽師父說起過,刀劍門聲勢極盛,在江湖上僅次於少林派,武當派,峨嵋派,卻不知何故忽然鬧上了分家,一個天劍門,一個絕刀門,本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名門大派,卻成了三四等不入流的角色了。”


    傅劍寒哈哈一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我這麽問你,你是更嫉妒村中有錢的員外,還是更瞧不上京城之中,那些身懷數萬家資的達官顯貴。”


    東方未明順口道:“達官顯貴與我何幹。”


    傅劍寒道:“然也,人都是盯著眼前的利好,見到鄰家燉了一隻老母雞,不免饞涎欲滴,人家不來相請,難免要在背後罵上兩句,可遠在千裏之外,有人吃了鳳凰肉,能長生不老,也隻會心生豔羨,你說是不是。”


    東方未明沒料到他居然會有此一問,捫心自問傅劍寒所言確是實情,可何以如此,卻又半點搞不懂了,不由得歎了口氣,說道:“那依你之見,是八卦門和唐門心生嫉妒,瞧不慣絕刀門和天劍門的興旺,因此立心挑撥離間,可這又能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傅劍寒搖頭道:“我也不知,但這世上並非所謀皆為所圖,有些人或有意或無意,做一些損人不利己之事,卻也並非是情理之所無啊。”


    東方未明奇道:“損人利己雖然缺德,總還是有些道理可循,但損人不利己,實在令人大惑不解。”


    傅劍寒幽幽地道:“許多事情我也不明白,可是隨著年紀大了,漸漸也就明白了,這損人不利己的事兒,有些是為了心中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些是心中寂寞無處排解,更有甚者是壓根的不知好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並非人人精於算計,事事謀求名利,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東方未明奇道:“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番論調在下還是首次得聞,願聞其詳。”


    傅劍寒隨手拉下東方未明腰間的水壺,就口喝了一大口,眼神忽然暗淡了下來,說道:“前麵就是洛陽了,咱在長虹鏢局旁邊租個屋子,不論天劍門如何折騰,是姓西門的生事,還是姓商的攛掇,都得從在這裏經過,那時咱們就此趕上,一切總還來得及。”


    東方未明點頭稱是,雖然見傅劍寒整天酗酒,似是個極不靠譜之人,沒料到他心思如此細膩,連天劍門有幾條出路,也都留上了心。


    到了洛陽,傅劍寒更是輕車熟路,找何人介紹租房,路徑更是熟悉無比,東方未明見他如此順遂,心中反而起疑,但要說傅劍寒也會居心不良,那麽天下間又有何人可信。


    傅劍寒準備妥當,眼見天劍門並無動靜,顯然還沒到火並的日子,不知是等商仲智到來,還是與絕刀門約好了日子,早知如此,還不如即刻趕赴成都,先一步勸下絕刀門來得實在。


    可絕刀門中,雖然夏侯非能聽幾句言語,但在他老子麵前,這個夏侯非未必能做得了主,縱然趕了過去,隻怕也是徒勞。


    傅劍寒準備定當,算準了天劍門的動靜,又準備了兩套衣衫,以及蓑衣鬥笠,那便是方便隱藏行跡之所用。


    東方未明見他如此內行,心中好奇,問道:“傅兄,這竹簍裏的是什麽玩意兒?”


    傅劍寒道:“這是膠水畫皮,這個是替換的衣衫,你想跟著天劍門一行人,別說西門玄是老江湖了,就是西門峰也瞞不過,因此一路上得連番換裝,人家才認不出你。”


    東方未明道:“跟梢也有如此多的講究,我原本沒考慮過這許多。”


    傅劍寒道:“多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幾年,什麽都學會了,看八卦門遲遲未動,多半是和唐門約定好了,不然早就攛掇西門掌門出發了。”


    東方未明一拍大腿道:“傅兄所言半點沒錯,我昨日就見他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搗鬼,對了,傅兄不是說,這世上還有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嗎?話怎的隻說了一半。”


    傅劍寒歎了口氣道:“你啊,總是要問個明白,咱們自家兄弟,也不怕你笑話,你知道這長虹鏢局,是誰家的?”


    東方未明道:“聽老一輩講,長虹鏢局的總鏢頭姓關,名諱上長下虹,是關偉的父親。”


    傅劍寒搖了搖頭,指著長虹鏢局的旗幟道:“原本這裏不叫長虹鏢局,鏢頭也不姓關,也不知如今這個模樣。”


    東方未明道:“願聞其詳。”


    傅劍寒坐了下來,卻又搬了兩張床榻,說道:“這幾日陽光剛好,該當不會下雨,咱們一邊監視著天劍門的動向,一麵喝酒講故事你說可好。”


    東方未明皺眉道:“傅兄要講故事,我是洗耳恭聽,但這酒嘛,還是暫且記上,待得調停之後,喝天劍門和絕刀門的喜酒,不是更好嗎?”


    傅劍寒笑道:“他們又不是參加婚禮,哪有喜酒可喝,不過事成之後,不狠狠地宰上天劍門一把,還真對不起這番跋涉,東方兄,你別多心,我可不是說你。”


    東方未明賠笑道:“既是在下相邀而來,水酒自是全力承辦,不論成與不成,管保讓傅兄不會失望。”


    傅劍寒一聽此言,倒甚是興奮,說道:“我還有一至交好友,跟你提過,是天山派的高人,姓楊名雲,聽說他也在洛陽這邊,少停就去找他,他願意相助一臂,咱們也邀他共飲一杯,東方兄不會介意吧。”


    東方未明道:“這個自然,這位楊兄我也是久仰大名了,不論他是否幫得上忙,小弟能與之結交為友,那也是甘之如飴。”


    傅劍寒甚是開心,當即坐了下來,講起了一段往事。


    原來傅劍寒自幼不知父母是誰,為好心人收養,當時就在洛陽城中,那是一十二年前,傅劍寒還隻六歲,孤苦伶仃的他,就在一座恢宏的鏢局子裏長大,收養的老者名叫周隆,乃是金剛拳的掌門人,那時的鏢局叫做興隆鏢局,地盤可比如今寬敞得多。


    但鏢局裏卻時常爭吵,傅劍寒雖然天生大膽,那時畢竟還是個小小孩童,躲在偏殿一旁,伸出一個小腦袋偷瞄。


    收養他的周隆,那年已是年過七旬,乃是金剛拳的現任掌門,周隆有個獨子,名叫周耀通,此人不學無術,渾渾噩噩,偏偏喜歡惹是生非,興隆鏢局偌大的生意,周耀通非但不接手經營,反而到處滋擾。


    他如此爛泥扶不上牆,其父周隆自然怒不可遏,隨手就打了兒子一個嘴巴,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周耀通捂著臉頰跑了出來,鏢局裏的趟子手,幾十年來看得慣了,誰也不加理會。


    周隆穿著一身粗布麻衣也追了出來,繼續罵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你天天去何大人府外滋擾,不知官民有別,非要鬧得抄家殺頭嗎?”


    周耀通被老者打了一嘴巴,已沒了適才的囂張氣焰,垂頭喪氣灰溜溜的往局子外跑去。


    周隆忙喝道:“攔住他。”卻已慢了一步,眼瞧著兒子已跑出了門,心口一陣疼痛,撫著前胸,支撐在門口的缸沿喘著粗氣。


    有人大著膽子上前相扶,周隆卻道:“顧六,你快去追上他,就是綁也得把他給我綁回來。”


    顧六本是鏢局裏的鏢頭,本不願介入他們父子爭鬥,可見總鏢頭言語緊急,隻好道:“周總鏢頭,我這就去,你好好歇著。”


    周隆見顧六走出幾步,快步追出,道:“你帶他去妙清坊,胡吃海喝一頓那都沒什麽,千萬不能讓他胡鬧,回來找賬房拿銀子。”


    顧六甚是無奈,隻得道:“是。”


    周隆一聲長歎,心道:“我周隆一世英名,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到老了連個兒子也管不了,真是無能至極。”


    傅劍寒見義父義兄吵架,心中很不是滋味,那時傅劍寒還隻六歲,哪有什麽明辨是非的本事,自然全派義父周隆的不是,對義兄的所作所為,深為認同。


    畢竟周耀通整天招貓逗狗,偶爾帶回什麽好玩新奇的物事,可有趣得多,但周耀通那時已然年過不惑,這麽大一把年紀,居然孜孜不倦的去幹那些孩童之事,傅劍寒說到此處,臉上已帶了極大的不悅,因之當時鏢局裏始終傳著周耀通的一樁荒唐事兒。


    那便是周耀通此人不酗酒、不賭博,更沒什麽逛窯子的惡癖,但卻癡迷上了一個女子,這女子不是旁人,就是先皇帝的幺女,因遭當今天子厭惡,被打發到了洛陽城中安居。


    雖然是落魄王孫,但畢竟是皇帝的妹子,乃是長公主,公主府何等榮耀,當地官紳更是恨不得天天討好奉迎,當成是觀音菩薩一般侍奉。


    七年前,周耀通閑逛之時,正巧見到微服出巡的長公主,從此心生仰慕,可他隻不過是洛陽城中的一個鏢局公子,如何進得了公主府內院,這番相思之情,隻好請畫師依他口述畫了肖像,掛在床頭。


    周耀通的妻子汪氏,原本以為他喜歡女兒,一開始倒也沒說什麽,可時間久了,便發覺他神色不對,一探口風,竟發覺是這等齷齪心思。


    幾次苦勸不得,隻好分房而居,心中也知丈夫不可救藥,就是再投胎一百次,也沒有駙馬的命。


    後來周耀通得知公主竟然已有駙馬,而駙馬的居所,可比公主府戒備鬆弛的多,而長公主也許會去與駙馬相會,因此便時常去駙馬府邸窺伺,盼望公主外出,而一睹芳顏。


    然駙馬府雖較公主府防衛遠遜,但也非尋常江湖人物可比,盡管長公主不得當今天子待見,但為了維護皇家顏麵,還是給足了她臉麵,便是當真外出,排場之大,又怎會被他瞧見。


    何況周耀通做事又無長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數年間,時常在駙馬府外徘徊,卻一次都沒再見公主金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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