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愛低頭不語,顯然李牧一語道破了她父親張勳的心思。白巧巧沒有插嘴,在李牧說起正事的時候,不管她能不能聽得懂,她都不會亂說話。隻有李知恩這個鬼丫頭,抱著自己的碗,一邊夾肉往嘴裏塞,一邊眼珠亂轉,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


    “張家寨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隋末大亂的時候,你的父親張勳帶著一些人從靈州出來建立了張家寨。這本來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生逢亂世,誰不想保全性命,像你父親這樣立寨自保的不在少數。但是大唐立國之後,平定四方之時,大部分立寨自保者都審時度勢,歸順了大唐。太上皇也沒有虧待他們,縣令,都尉,甚至將軍,刺史,沒有吝惜過封賞。”


    李牧停頓了一下,道:“那個時候,張家寨為何沒有歸附?”


    張天愛答不上來,李牧替她回答:“我便直言不諱了,因為彼時突厥勢大,甚至強迫大唐簽下了便橋之盟。張家寨地處大唐與突厥之間,自然是哪邊勢大倒向哪邊,但因你們不是胡人,與突厥人無法融合,即便想要投靠也是不可能。所以你父親決定左右逢源,遊走在夾縫之中,做起了皮貨生意,如果我沒猜錯,那時應該是張家寨最興盛的時候吧。”


    張天愛點了點頭,李牧猜得一點不錯。


    “今上登基之後,突厥與大唐之間形勢逆轉。突厥漸弱,而大唐漸盛。直到今年年初的時候,西域大雪封山,沒了草場,突厥人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大唐抓住了時機,果斷出兵討伐。”李牧歎了口氣,道:“張家寨久居大唐與突厥之間,對突厥了如指掌。若能給提供一些消息,甚至直接派人做斥候,大勝之日,還能少得了一份封賞麽?這本是張家寨最後也是最好的時機,但是很可惜,你父親沒有抓住。”


    “兩軍對壘之時,你們張家寨又做過什麽?”


    張天愛緊咬下唇,她一句話也反駁不得,因為確如李牧所說的那樣,張家寨自始至終都置身事外,沒有出過一點力。


    “而在大軍擊敗突厥主力,清掃餘孽之時,你父親卻讓你去找到我義父李績大將軍,試圖以舊交之情打動他,讓他在陛下麵前為張家寨謀一個前程……不要說我義父生性謹慎,即便是如我這樣思維簡單,沒有城府的赤誠少年,恐怕都不會做這麽傻的事情!王師不至,你們尚有推辭,王師已至,你們還隔岸觀火,隻等塵埃落定撿便宜,能有這等好事麽?”


    “……”張天愛對李牧說得每一句話都認可,但是突然聽他用‘思維簡單,沒有城府’還‘赤誠少年’來形容自己,瞬間氣氛便被破壞殆盡了,你說了這麽多,還思維簡單沒有城府,那旁人都是傻子麽?


    李牧渾然不覺,繼續分析道:“如今突厥已滅,邊境再無大患。本來算是疥癬之患的三大馬匪,此時便顯露了出來。但是區區馬匪又不值得勞動大軍。依我看來,轉過年春耕之後,也許就近調派一兩個折衝府,又或許不動朝廷軍隊,授意附近的門閥等,早晚都會動手。”


    見張天愛麵色漸白,李牧趕緊又道:“當然我也隻是猜測,沒有什麽根據。但是不得不提前準備啊,現在著手準備,尚有一些時間,等轉過年來,萬一朝廷動手,那就是風雷之勢。從前還有突厥作為依仗和牽製,現在依仗誰來?大軍一到,覆滅隻在旦夕之間。因此我建議你,還是勸你父親放棄幻想,讓張家寨的老少入了定襄籍貫,往後成了大唐的良民,不也是一件好事麽?而你張家也能就此擺脫賊寇之名,就在定襄做一個富家翁,還做毛皮生意,日子也未見得會差了。”


    李牧說完了,白巧巧才道:“夫君說得對啊,姐姐,哪有比平平穩穩更好的日子麽?”


    張天愛眉頭緊鎖,道:“父親的心意,我這個做女兒的也沒法更改,但是我會努力去勸他的……”抿了抿嘴,張天愛又道:“明日我便去西市采買糧食,然後就回去了,寨子裏老少還等著呢。”


    李牧道:“你可以把我寫的信一並帶回去,如果你父親改變了心意,你拿著信去找李思文,入籍的事情不要聲張,悄悄完成就好。如果你父親不同意,你就再來長安一趟,我幫你想一個別的辦法。”


    張天愛喜道:“你還有別的辦法?”


    “現在沒有,到時候再想。”見李知恩也吃得差不多了,李牧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道:“去叫人收拾一下,今天我很累了,想要早點休息。”


    “哦。”李知恩把最後兩片肉也撈出來塞嘴裏,出去叫四婢幫忙收拾。白巧巧看了李牧一眼,為難道:“夫君,天愛姐姐沒幾日便要走了,我想跟她多聊聊天,今天你就……”


    “啊?”李牧瞪大了眼睛,道:“娘子,你該不會想讓夫君我睡別的房間吧?”


    “夫君……”


    巧巧紅著臉央求,李牧無奈歎氣,道:“好吧,就這一晚,明天可不行了。”說著又對張天愛道:“我這個朋友仗義吧,幫你的忙不說,娘子都一並讓給你了。”


    巧巧抬手打他,嗔道:“胡說什麽鬼話,煩人。”


    李牧抓著巧巧的手親了一口,大笑著出去了。不能摟著老婆睡覺,漫漫長夜也不能浪費啊。正好皮革都運來了,研究一下製皮,累了就在工作室旁邊的屋子睡了。


    四婢進來收拾了桌子,然後又拎來熱水。白巧巧拉了簾子,讓李知恩在門口守著,寬了衣衫拉著張天愛一起浸入水中。


    巧巧這些日子閑在家中無事,每日都會泡個澡。以前在馬邑生活的時候,邊塞風沙繚繞,氣候幹燥,條件也不允許,不能常常洗澡。到了長安之後,有了方便的條件,她便愛上了泡澡。睡覺之前泡個澡,身心舒暢,而且李牧也說很喜歡她泡完澡之後身上的味道。


    但這種羞人的話,巧巧是說不出口的。隻是想到了,臉頰有些暈紅,但不顯眼,就算張天愛見了,也隻當她是被熱氣熏的,不會想到別處去。


    與巧巧相比,張天愛作為張家寨的大小姐,從小到大倒是不乏泡澡的機會。說喜歡倒也談不上,隻不過是女子愛潔,有機會洗澡自然是好事。都是女子,水桶又很大,不會緊挨著,也無什麽可避諱的。


    張天愛看著巧巧,隻覺得巧巧相比上次見麵的時候,好像又漂亮了不少。這種漂亮並不是眉眼之間有所改變,而是整個人的光彩不同了。就像得到滋潤的青苗,充滿了一種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巧巧,我有點羨慕你。”


    “羨慕?”巧巧沒有聽懂,疑惑道:“姐姐有什麽可羨慕我,你又高又漂亮,還有武藝在身,我身無長處,還沒有手藝,有什麽值得羨慕的?”


    張天愛歎了口氣,道:“說到漂亮,我怎麽及你。你是女兒家的漂亮,我呢,雖說長得也算過得去。但是我像個男人似的,長得好有什麽用。個子高,會武藝,對男兒來說算是優點,但是對女兒來說就是缺點,哪家的良人會喜歡我這樣的女子呢?”


    “唔……”白巧巧想了想,答不上來,道:“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喜歡過別人,從小到大心裏就隻有夫君……本來我還想,夫君不喜歡我,這輩子若是嫁給了他,也許要受一輩子的氣了。”說著白巧巧忍不住笑了,道:“誰知道夫君像是忽然轉了性子,對我百般嗬護,有時候我都感覺是不是在做夢,生怕夢醒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我跟夫君說,他還說我傻,唉……”


    張天愛聽到白巧巧說李牧轉了性子,好奇問道:“他不是一直這樣麽?什麽叫轉了性子?”


    白巧巧也不瞞她,便把李牧參加鄉勇運糧前後的變化對張天愛說了。張天愛聽完,覺得匪夷所思,一個人怎麽會突然變化如此之大,忍不住問道:“他忽然變了這麽多,你就沒有懷疑過麽?”


    “懷疑?”白巧巧不解,道:“夫君就是夫君啊,懷疑什麽?”


    “他、他忽然對你好,忽然有了這麽大的本事,不奇怪麽?”


    “唔……”白巧巧似乎沒怎麽想過這件事,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忽然笑道:“我想這些幹嘛,夫君變得好了,不是一件好事麽?是好事就行了,反正他是我的夫君嘛,不好的時候,他是我的夫君,好的時候,他也是我的夫君,我待他的心從來沒有變過。”頓了一下,白巧巧又道:“這個事情婆婆好像……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婆婆跟我提過,她讓唐儉唐大人請欽天監的袁天罡道長來府中為夫君占卜過,袁道長說,夫君是有宿慧之人,帶著前世的智慧呢。”


    “占卜之事,也能當真?”


    “姐姐你不知道,袁道長算卦可準了,長安城的百姓知道,說他是半仙之體。他說的話,還能有假麽。”


    “哦……”張天愛依然半信半疑,但也沒在這個話題糾纏,換了一個別的話題,直到水溫漸涼,倆人才從木桶出來,擦幹了身子上床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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