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逐鹿侯府門前的馬車就已經排起了長龍。也不知是不是商量好的,馬車一架接著一架,一架比一架名貴。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趙有財已經接了七個員外郎,三個侍郎了。迎入大堂安排好,剛坐下,門口又來人,這回是個尚書,吏部尚書長孫無忌親自到了,大堂一共就十把椅子,長孫無忌沒地方坐了,於是官職居末的員外郎便站了起來。


    官場,自有規矩。就拿這七個員外郎來說,其中三個是工部的,兩個是民部的,一個禮部,一個刑部。那麽長孫無忌來了,誰讓座呢?


    自然得是工部的員外郎讓座,為什麽呢?因為六部之中,你工部排在最後。而這三個員外郎中,有工部司,屯田司,水部司,誰讓座呢?自然得是水部司,因為李牧改革工部的時候,把水部司放在了最後,基本沒怎麽動,很顯然在逐鹿侯的眼中,你水部司不那麽重要,所以你就得站起來。


    丫鬟剛剛把茶端上來,又來了幾個。這下好了,不用比了,員外郎們都站了起來。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這十把椅子上,坐著的人已經沒有小於四品的了。


    上座、左右二人,王珪和長孫無忌。兩人身後,各站著有十來個人,都是各自陣營的官員,他們都有一個同樣的特點,直接或者間接持有大唐礦業或者大唐鹽業的股份。而工部的人,如宇文規、公孫康等,則算是李牧的心腹,大堂沒地方站了,他們也很自覺,拎著自己帶來的禮物,找了個地方蹲著。


    三十來人擠滿大堂,麵麵相覷,氣氛多少有些尷尬。


    官小的,都已經在外麵蹲著了。能在大堂站著的,最少也是五品,坐著的,少說四品。可以說,朝中半壁都在這大堂內了。如此大的排場,卻不見主人出來招呼,誰經曆過這樣奇怪的事情?


    這時,一個丫鬟來換茶盞,王珪忍不住問道:“小丫頭,等一下,能不能問一句,你家主人怎麽不出來相見?”


    這丫鬟正是跟李知恩吵過架的小竹,她在教坊司經受過訓練,倒也沒有害怕,問什麽答什麽:“我家主人病了。”


    “那你家夫人呢?”


    “夫人在給主人喂藥。”


    “哦……那還是喝藥要緊。”頓了一下,王珪又問:“你們府啊,沒有其他人了麽?我等都是逐鹿侯的同僚摯友,今日來是想探望逐鹿侯,能否找個人出來一見,我等也好知道些消息。”


    “唔……”小竹想了想,道:“那我去找知恩吧。”


    “這知恩是?”


    “是主人的侍妾。”


    “那還是算了吧。”王珪擺了擺手,一個侍妾,出來摻和什麽。在士大夫的眼中,侍妾不算是人,今天來的,都是為正事來的,最好是見到李牧,再不濟也是見他的夫人,見侍妾算怎麽回事,說出去也不好聽啊,人家病重,你看人家侍妾,傳將出去,成什麽事情了!


    “那就麻煩你,通報一聲,我等也等了不短的時間了,等逐鹿侯喝完藥,若方便,還請見個麵。若是不方便,請夫人出來一見。”


    小竹應下,回到後宅去了。


    後宅。


    李牧的風寒,經過昨夜的‘劇烈運動’,出了一身的汗,已然是好了,恢複了龍精虎猛的樣子。但他如今在‘生病’,自然有睡懶覺的權力,所以他‘日上三竿’也不肯起床。


    他不但自己不起,也不讓白巧巧和李知恩起。屋裏的火爐溫暖如春,用不著穿厚衣裳。妻妾二人都是隻穿了一件綢緞做的睡衣,舉手投足之間,不經意而露出的春光,讓李牧的眼睛都直了。


    李牧昨夜勞累過度,進入了‘技能冷卻’期,實在是無力提槍再戰,隻能過一過手癮,枕著白巧巧的大腿,摸著李知恩的小手,吃著二人喂過來的橘子。


    《晏子春秋》有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雖然橘子這個東西,早在秦漢時期就廣為人知了。但是在大唐,能吃到橘子,還是非常不容易的,而且價格很貴。一斤橘子,差不多可以買一鬥米。一般人家,一般的貴族,都隻是嚐鮮而已。


    但在逐鹿侯府,橘子是論車買的。府裏的下人都人人有份,早上分橘子的時候,剛入府的魏瓔珞和珍珠都一人分了兩個。


    白巧巧把一瓣橘子放進李牧的嘴裏,擔憂道:“夫君,你還是放我出去吧。剛剛小竹過來說,國舅也和王侍中都來了,不出去見麵,是不是顯得托大了。”


    李牧故意吮了一下白巧巧的手指,“怎麽托大呀,我又沒請他們來。他們來也不是誠心探望我,他們是擔心他們的錢。我要是死了,他們的兩百萬貫就可能沒了。而且,我要是死了,誰幫他們賺錢啊。”李牧往白巧巧的懷裏蹭了蹭,道:“娘子啊,你還是太善良了,不用理他們,我現在病重,見不了人,讓他們等去,反正著急的人也不是我。”


    “可是……”


    “沒什麽可是,想他們做什麽……”李牧還要再說,忽然門外傳來小竹的聲音:“夫人,老夫人到了。”


    “我娘?!”


    三人一陣慌亂,白巧巧和李知恩趕緊找衣裳,李牧則往被窩裏鑽,床上的橘子皮沒地方扔,都被他攏了攏,藏在了枕頭底下。


    李知恩喊道:“請老夫人稍、稍等一下,正在為主人擦身!”


    孫氏的聲音傳進來:“擦身有什麽可避諱的,我可是他娘!說話的是知恩吧,我進來了!”


    “欸……”


    李知恩胡亂係好衣裳,幫白巧巧把衣裳弄好,頭發來不及梳理了,這時孫氏進來了,二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對孫氏,二女是真的怕,這個時代,孝字當先,若惹惱了婆婆,婆婆一句話就可以讓兒子休妻!


    見到二人頭發淩亂,衣裳也有些不整,孫氏也沒多想,隻當是李牧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二人衣不解帶地照看了一夜,他走過來,握住倆人的手,眼眶有些紅了,道:“巧巧,苦了你了。本以為李牧出息了,你能跟著享幾天福,沒想到他又……”


    白巧巧見孫氏要哭,張了下嘴,就要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李知恩猜到她會忍不住,趕緊插話道:“老夫人,您別哭,孫神醫給診治過了,孫神醫說主人沒有性命之憂,慢慢補,能好起來的。”


    李知恩一邊說,一邊對白巧巧使眼色。白巧巧這才想起來,昨夜李牧曾說過,他‘吐血’是假的這件事,不可對任何人說,尤其是孫氏,擔心她惦記。


    想到這兒,白巧巧也隻好點點頭,順著李知恩的話,寬慰孫氏。


    “看你們倆的樣子,也熬了一夜吧。”


    白巧巧聽到有點臉紅,是一夜沒怎麽睡,但卻不是‘熬’,而是……


    “你們歇會兒,吃點東西。我來替一會兒,也陪一陪我兒子。”


    二女當然不敢說不行,便拿了換的衣裳,到外屋去穿了。正好也趁著這工夫,去前院招呼一下貴客。


    看著二女去了前院,孫氏把丫鬟也打發走了,一個人坐在床邊陪著李牧。


    李牧如今在裝昏睡,自然不能睜眼。孫氏看著李牧,眼淚簌簌地流。昨夜她一宿沒睡,到現在心思也亂的很。接到李牧‘吐血’彌留的噩耗之時,孫氏腦海中塵封的記憶不知怎麽被喚醒了。她忽然有一種負罪感,因為李牧不是她親生兒子這件事,她從來沒有提過半句。


    若李牧昨日真的死了,她就騙了他一輩子。


    因此今天來,孫氏想把真相告訴李牧。


    但是看著李牧,這個她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她忽然又舍不得了,因為她不知道李牧知道了實情,會是怎樣的反應。尤其他還病重在身,若被這件事刺激到了,加重了病情出了意外,孫氏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種種矛盾的感受縈繞在心頭,孫氏的眼淚就怎麽也忍不住了。


    李牧閉著眼睛,但他能聽得到孫氏在哭。這讓李牧很難受,因為他在欺騙孫氏。雖然他對孫氏的情感,都是繼承與原來的李牧。但這段時間以來,二人以母子的身份相處,他是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母愛的。這讓前世就是孤兒的李牧,心裏多了許多溫暖。也因此,他是真的把孫氏當做了自己的母親。否則他也不會因為有人辱罵孫氏,而憤而殺人。


    可是現在,他卻在騙她。


    欺騙一個至親之人,無論什麽原因,都會讓人非常難受,也不可原諒。但是這件事,李牧有自己的苦衷。因為他吐血,騙的是李世民,騙的是滿朝文武,針對的是山東士族。這件事太大了,若是泄露出去,他等於是把全天下都得罪死了。


    孫思邈指望他印書,而且他還參與了進來,他不可能泄露消息。


    白巧巧和李知恩是自己的妻妾,每日陪在身邊,她們也不會泄露。


    但是孫氏,畢竟已經嫁給了唐儉。若她不經意說了出去,這件事全天下都會知道。李牧不是不信孫氏,他是信不過唐儉。因此,他不能說。


    此時聽到孫氏的哭聲,李牧非常的自責。就在他覺得自己要忍不住良心的拷問,想要睜開眼睛的時候,孫氏說話了。


    孫氏的內心一樣糾結,她不說,心裏有負罪感,她說,擔心失去兒子。最後,她決定在李牧昏迷的時候說,這樣雖然說了也等於沒說,但至少她的心裏會好受一點。


    孫氏抹去眼淚,拉過李牧的手,開口道:“孩子,娘有件事要跟你說。”


    李牧心裏咯噔一聲,他想到了一個極為可能的可能性。老娘孫氏三十六,唐儉呢,五十掛零,該不會是……


    李牧頓時覺得天雷滾滾,難道我要多一個弟弟麽?


    這讓老子如何接受啊!


    “其實……你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李牧瞬間懵逼了。


    像是被法師施了冰凍術,整個人凍成了一坨冰塊,大腦都死機了。


    這是什麽……什麽情況啊!


    “十七年前,我和你爹成親有一段日子了。但是一直留不住孩子,無奈之下,隻好去靈州找大夫看病。大夫說,我因小產,這輩子也沒法有孩子了……”


    孫氏把當年的事情娓娓道來,李牧聽得真切,漸漸,他冷靜了下來。他大概猜出,孫氏為什麽會說這些話。他也能理解,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裏這麽多年有多苦。


    同時,他也對孫氏由衷的敬佩。因為從這具身體原來的記憶中,李牧深切地知道,孫氏對待這個孩子,完全沒有因為不是自己親生而有一丁點的保留。在李敢戰死之後,孫氏一個寡婦,獨自拉扯一個孩子,吃過的苦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即便這些記憶是原來那個李牧的,李牧也是一樣的感動。


    “……這個秘密,藏在娘心裏很多年了。本來想帶進棺材裏,永遠也不說。可是昨天聽到你的消息,娘忽然覺得得告訴你,不然娘心裏難受。娘覺得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親生父母。娘是女人,知道生孩子的不易,娘若不告訴你,你就永遠也不會跟你的親生父母團聚,娘就是一個罪人。可是娘也不知道跟你說什麽,因為娘也不知道你的親生父母是誰,那個大胡子把你丟給娘的時候,就一個小襖,也沒什麽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娘隻記得,那個大胡子自稱虯髯客,除了這個,娘什麽也不知道。”


    孫氏說著,又掉起了眼淚。李牧很想為她把眼淚擦去,但是這個時候,他更不能醒,因為若是醒了,孫氏一定會受到傷害,他們的母子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孩子,你別怪娘不當著你醒了的時候說。娘不敢,娘舍不得你,娘怕說了,你會恨娘。娘就你這一個兒子,你雖然不是娘生的,但是娘養的呀。娘舍不得,你不會怪娘吧?”


    “娘對不住……”


    正說著,門外傳來程咬金的喊聲:“嘿,大個子,你攔著別人,還敢攔著我麽?我是誰你不認得麽?李牧也得乖乖叫我一聲伯父,你讓不讓開?是不是想要我動手啊!”


    孫氏聽到聲音,趕緊住了嘴,抹去了眼淚,應了出去。


    李牧睜開眼睛,看著孫氏的背影,也忍不住鼻酸。


    “這一世,你就是我娘,我就是您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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