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聰明地沒有去接話茬,像是沒聽見似的,自顧繼續說道:“刺殺發生的次日,齊王得知事情敗露,且傷到了陛下,嚇得麵如土色,逃到了他的舅舅陰弘智的府上,想讓陰弘智傳訊到宮中給陰妃娘娘,接他入宮避難。但還沒等陰弘智進宮,逐鹿侯派來的錦衣衛已經堵上了門口——”


    “哦?”李世民看向袁天罡,表情意味不明,看不出喜怒來。袁天罡心頭徒然一緊,硬著頭皮繼續說道:“錦衣衛點名交給齊王一個匣子,並當著他的麵打開,裏麵是剁成碎肉的那位刀槍教頭,隻剩一顆人頭可以辨別身份。齊王當場嚇得尿了褲子,險些失魂……”


    李世民麵無表情,大殿內隻回蕩著袁天罡的聲音:“錦衣衛還幫逐鹿侯捎了話給齊王,言道:上一次齊王犯錯,他看在陰妃的麵上,他放了一馬,這一次齊王又犯了錯,看在陛下的麵上,他再饒他一命。若還有下次,休怪他不講情麵,讓齊王好自為之。”


    李世民笑了一聲,道:“這小子,倒替朕管教起兒子來了——”他看向袁天罡,問道:“這是原話麽?沒有添油加醋吧?”


    袁天罡趕忙道:“探子如何來報,臣就如何報知陛下,絕無任何杜撰成分。”


    李世民沉默了一下,道:“朕知道了,你繼續說繼嗣堂的事情。”


    “諾。”袁天罡巴不得換一個話題,談論皇子的事情,讓他感覺壓力非常大:“陛下,臣已經查明,刺傷陛下的那個人,正是繼嗣堂的那個人。繼嗣堂的刺客與其他九人目的根本不同,他不是奔著逐鹿侯去的,他就是奔著陛下去的。若臣猜測的沒錯,他的目的是刺殺陛下,然後嫁禍給逐鹿侯,以求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但……”袁天罡偷瞄了一下李世民的表情,道:“臣無能,隻查出這個刺客是來自利州,其他的,都沒有線索。”


    “利州……”李世民喃喃念了一遍,道:“愛卿不必自責,繼嗣堂若是那麽好查,朕也不必為此苦惱了。”沉默了一會兒,李世民又道:“利州都督武士彠曾為太上皇起兵時庫部郎中,是太上皇的心腹之人啊,在他的轄下,怎麽會出現繼嗣堂的人呢?”


    袁天罡咀嚼了一遍李世民的話,駭然抬起頭,見李世民麵色陰晴不定,額頭上浸出了豆粒一般的汗珠。


    “愛卿,去一趟利州吧。”


    “諾。”


    袁天罡從密道離開,高公公輕輕推開殿門,閃身進來。


    “陛下。”


    李世民已經收拾好了情緒,道:“怎麽樣,他們說了些什麽?”


    “回陛下……”高公公忍著笑意,把李牧的一番話惟妙惟肖地學了一遍,虧得他一把年紀,記性還挺好,基本上學了個八九成。李世民本來有些陰沉的心情,聽到高公公複述的李牧的話,又高興了起來,不住地問李牧當真這麽說麽?還有諸人的反應,聽到魏征吃癟,更是樂不可支。


    聽高公公複述完了,李世民也笑夠了,長歎了一聲,道:“朕做皇帝越久,越發的孤獨。常常覺得無人可明白朕,今日聽了李牧這些話,很欣慰呀,李牧懂朕,他明白朕的苦楚。朕也終於明白了,他為何說沒想過做皇帝,他是個通透的人,朕不如他。”


    高公公也附和道:“逐鹿侯確實是一個聰明絕頂之人,這回他略施小計,就把百官全都算計了呢。”


    “是啊,連朕也算計其中了。”


    高公公沒有聽懂李世民的意思,下意識投去了疑惑的目光,李世民卻沒有解釋,隻是笑了笑,道:“不說這個了,讓李牧折騰去吧,走,今晚歇在立政殿,叫陰妃和楊妃來,打上幾圈麻將,朕好久沒玩了,手癢得很!”


    高公公微微欠身:“諾。”


    ……


    大清早,李牧從被窩裏爬起來。忽聽到院子裏有沙沙聲,揉揉眼睛來到窗邊,看到長孫衝拿著一個掃帚在院子裏掃雪。


    李牧披上熊羆大氅來到院中,長孫衝停下來向他施禮,然後又準備幹活。


    李牧招了招手,長孫衝把掃帚擱在一邊,來到了李牧跟前。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你心裏可有數麽?”


    “恩師,我心裏有數。”


    “可還記得為師跟你說過的,時機二字?”


    “恩師的教導,長孫衝時刻不敢忘記。”說罷,長孫衝從懷中拿出一封奏折,雙手呈給李牧,道:“這是徒兒這幾日連同越王和虞部郎中呂文奉,查閱了陛下登基以來民部的稅收賬目與田地數目等,寫就的一封詳情奏疏,請恩師過目。”


    李牧接過來打開掃了一眼,又還給長孫衝,道:“言語不夠鋒利,作為我的大弟子,你至少應該有為師的五成本事。語氣軟成這樣,簡直是丟了為師的臉!先聲奪人懂不懂?這就跟砍價是一樣的,第一刀必須得狠,後麵才好討價還價。你上來就要求人家讓一文錢,有什麽力度可言?”


    “徒兒明白了,這就回去改。”


    長孫衝轉身要走,李牧又把他叫住了,他指了指地上的雪:“掃完了再走!”


    長孫衝隻好繼續掃地,李牧打了個哈欠,又回去睡了個回籠覺。從今天開始,他就要做一個混吃等死的閑人了,衝鋒陷陣的事情,得讓年輕人做一做了,他剛挖了那麽大個坑,雖說現在掉坑的還沒反應過來吧,但也挺不了多久了,等反應過來了,全都奔著他來,也是挺煩人的事情,還是多拉幾個下水,分散一點火力也是好的。


    長孫衝掃完了院子,廚子也做好了早飯,白巧巧和李知恩伺候李牧起來了,洗漱完畢,李牧這個老恩師也破例給了一個麵子,讓長孫衝坐下也跟著一起吃了一頓,但也是數落個沒完,長孫衝悶頭喝了兩碗粥,便逃也似地跑了。


    “走吧,咱們也進城。”李牧喊了一個錦衣衛套了馬車,帶著妻妾一起,在十餘錦衣衛的保護下進了城。剛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他也該去拜見母親,見一見王鷗,看望一下太上皇。而且在刺客的事情發生之前就準備招聘丫鬟的事情還沒做,需要他親自做的事情多了去了,想消停一會兒也是難。


    ……


    轉眼,又過去了兩天。昨日李世民就已經恢複了早朝,大家也似乎都在刻意地回避刺客的事情,風平浪靜得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但是,發生了的事情就是發生了,想裝作發沒發生過也不可能。李世民不提,總有人想提。這個人就是魏征,牛進達和李道宗帶著數萬屯衛離開京畿,對地方上會造成何等影響,簡直不敢想象。所以平靜了兩天之後,魏征終於忍不住當殿提起了這件事,想讓李世民下旨,把兩路人馬召回。


    “……陛下,大軍所過之地,人吃馬嚼,耗費無以計數,滋擾百姓更是無可避免,春耕在即,請陛下體恤百姓,且京畿兵力空虛,也是隱患,盡快把大軍召回吧。”


    不少禦史出聲附和,李世民眯眼瞅著魏征,心裏頭好大的不樂意。跟魏征打交道這麽多年,李世民最佩服魏征的就是他的臉皮,這家夥的臉皮是真的厚。無論發生了多尷尬的事情,多下不來台的事情,別人都替他不好意思,他自己就好意思。這才不過三天,他就好像把出的糗全都忘了,還是這麽一副義正言辭的的樣子,真是叫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李世民懶得理他,把目光瞥向了大殿的盡頭,在靠門口的地方站著一個少年。李世民挑了下眼眉,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仔細一瞧,沒看錯,正是自己的大外甥長孫衝,頗為意外,開口道:“那個……殿門處站立的人,可是長孫衝麽?”


    聽到這句話,百官都扭頭往後瞧,果然在殿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綠袍的少年。在兩儀殿上,最少也得是五品以上,這綠袍還真是少見的很。而且,不少人對長孫衝的印象,還停留在他胖的時候,忽然看到瘦的長孫衝,愣了一下才辨認出來。不約而同地都看向了長孫無忌,都當長孫衝出現在這裏,是長孫無忌安排的。


    長孫無忌看到長孫衝也是愣了一下,看到同僚的目光,隻好苦笑著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長孫衝走出隊列,他的級別不夠,沒有笏板,就這樣站定朗聲對答:“臣長孫衝,拜見陛下。”


    李世民笑嗬嗬道:“免禮,衝兒,你怎麽會在這裏?哦,朕差點忘了,你如今也是內務府的官吏了,朕看過李牧呈上的名單,有你的名字,你是在哪個衙門來著?”


    “臣被恩師分派到了皇產局。”


    李世民恍然,笑道:“對對對,皇產局,朕想起來了。不過……”李世民微微皺眉,道:“你為何會出現在兩儀殿啊?”


    李世民的意思很明顯了,一個六品,沒有宣召,如何有資格進殿呢?他看向高公公,高公公側身小聲道:“陛下,他是代表內務府來述職的,本來應該是逐鹿侯自己來,可是……”


    高公公壓低聲音,道:“他這兩天在陪太上皇打麻將,所以就——”


    “胡鬧!”


    李世民低聲罵了一句,恢複笑臉,長孫衝道:“是你恩師讓你來的?他真是越來越胡鬧了,朕定要罰他,好了不說他,衝兒,你來說吧,有什麽事要啟奏?”


    長孫衝從懷中拿出一封奏折,眾人皆非常意外。在他們看來,長孫衝是晚輩,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他竟然拿出一封奏折,還真像是那麽回事兒。這些人顯然已經忘記了,長孫衝還要比李牧大兩歲的事實。也許在他們的心裏,李牧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下意識與他們平起平坐的人物了,不把他當成孩子了。


    高公公把奏折接過來,呈給李世民。李世民瞧了長孫衝一眼,把奏折打開看了,起初還不以為然,越看麵色越嚴肅,最後已經是怒不可遏了!


    “真是欺人太甚!欺朕太甚!”李世民把奏折扔在地上,怒道:“朕好傻啊!可惡的門閥,可惡的大族!朕若再不殺一儆百,這天下就要改姓了吧!”


    百官全蒙了,他們不明白李世民這是怎麽了,這奏折上麵寫了什麽,竟然讓他這麽生氣,又喊打喊殺了起來。


    “魏征,你把奏折撿起來!好好看!”


    魏征彎腰把奏折撿起來,隻看了一半,臉色一片慘白。多日以來的疑惑,在這一刻得到了解答,他終於明白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了,李牧的殺招在這裏,現在就是圖窮匕見之時。可笑的是,他竟然一點也沒看出來。而且,李牧那廝竟狂妄到了這種地步,如此關鍵時刻,他竟然都不出麵,隻是派了一個徒弟過來。這是在嘲笑嗎?


    “魏征,你有何話說?朕不是不知道門閥大族的田地數目不對,朕隻是不想計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但朕沒想到,門閥大族,竟然欺朕至此,天下田地有十,七成在門閥大族手中,而他們繳納的稅賦,隻有兩成不到!哈!都說四海之內莫非王土,哪裏是王土,朕隻有三成,三成都不到!全都是他們的!好啊!真是好!”


    百官這才聽出一點門道來,原來是事情敗露了,齊刷刷跪了一片。有禦史不跪,梗著脖子道:“陛下,前朝也——”


    李世民怒目而視:“前朝已經覆滅,你是什麽意思,是想告訴朕,大唐也會像前朝一樣,二世而亡嗎?”


    禦史跪倒,低頭不語。


    李世民來到魏征麵前,看著他的眼睛,道:“朕一再寬容,卻一再被當成一個笑話。魏征,朕問你,朕想做明君不假,但做明君,就要被羞辱成這樣麽?”


    魏征緊咬牙關,好半天擠出幾個字:“回陛下,自然是不需要。”


    “朕在問你,大唐律可廢乎?”


    魏征咬著牙根:“律法絕不可廢。”


    “那就依法辦事!”李世民看著魏征的表情,差點笑出聲來,強忍住,道:“魏征,這件事就交給你辦,半個月時限,若你辦不好,朕就再也不忍,大開殺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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