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特意研究過幾天。”


    李世民一臉狐疑,佛也好,道也罷,哪個不是他人窮盡一生也參悟不透的,研究過幾天?你也好意思說!不過李世民也沒打斷李牧,對他的自負和莫名其妙的自信,李世民已經習慣了,也不理他,道:“快說吧。“


    “那臣便小小地發表一些淺見。”李牧清了下嗓子,道:“想要知道為何會有這種差異,要先明白,佛教想要倡導的是什麽樣的思想。臣的結論,佛教講究探尋人類心靈和道德的進步和覺悟,他們的教徒修習的目的,是為了超越生死和苦、斷盡一切煩惱,得到生命的解脫,到達一種明悟的境界。”


    “因此,經常有人經曆苦難之後,看破紅塵而剃度出家。看似大徹大悟的背後,實則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行為。這種逃避,貫穿於佛教各種經義典籍之中,隻不過加以美化罷了。譬如說,修來生福報這種事情,就是非常典型的。誰見過來世?誰知道來世是什麽樣兒?說這些話的和尚,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改變不了此生,便向此生妥協,修來世?不過是托詞罷了。”


    “同時,佛教講究因果輪回,佛教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說法,也因此,他們認為引發戰亂之人,必有一天會自食其果,因而無需他們的幫助。如剛才所說,這也是一種逃避,他們沒有能力拯救亂世,甚至不想去努力一試。這種消極的態度,臣非常的不喜歡。臣以為,哪怕是再小的可能性,隻要是正向的努力,就可以一試。奇跡總是存在的,不去嚐試,永遠不會知道能不能成功。”


    “而倘若在盛世之際,由於許多帝王他們需要佛教的思想來教化百姓,那麽和尚下山便成了常態。當佛教成為了帝王統治的工具,得到了朝廷的一定支持,寺廟自然也就多了,和尚也就多了。需要他們出現的場合多了,也無需逃避什麽了。自然也就‘下山’了。”


    李世民點點頭,道:“那道教又如何?”


    “道教的思想與佛教截然不同。道家追求的是“道”,而所謂“道”,在臣的理解,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譬如說‘得道成仙’、‘斷人生死’、‘濟世救人’等等,每一種能力,都不是凡人所能達到。因此,若想要得到這種能力,必得潛心鑽研才行。”


    “道教之人主要信奉太上老君,此人乃是天上煉仙丹的神仙,可以煉製各類仙丹。傳說之中,仙丹得服一顆,便可延壽百年。昔有彭祖壽八百,便是因為吃了八顆仙丹之故。”李牧順口瞎掰,餘光卻一直瞄著李世民的表情,見他聽到‘一顆仙丹延壽百年’的時候,目光中露出的渴望,嘴角微翹,繼續道:“盛世之中,國泰民安,國富民強,百姓的生活無憂,追求長生之人自然就多。而長生之法,卻無有記載和定論,隻能是自己去研究。”


    “不管是為了擁有解決問題的‘道’,還是達到‘長生不老’的道。不管是何種目的,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鬧市自然不是他們的首選。因此,在盛世之中,道士們往往歸隱山林,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而努力。”


    “而到了亂世的時候,正是道士一展所學的好時機。譬如孫神醫這樣的大夫,亂世的時候,需要大夫的人一定是比盛世的時候多的。其他的‘道’,也是如此。”


    李世民聽完李牧的話,心中疑惑並未解開,皺眉問道:“按你所說,這佛道並無好壞,隻是想法不同而已,對帝王來說,佛還盛於道一些,為何你卻不喜歡佛,反而言談之間,頗為推崇道呢?”


    “這就要談得深一點兒了。”李牧笑了笑,道:“舉一個例子吧,陛下,臣想請問陛下一句,您是喜歡打江山的人,還是坐江山的人呢?”


    李世民灑然一笑,道:“自然是打江山的人,坐江山?坐享其成,不是朕之所願,也沒什麽意思。”


    “臣也如此想。”李牧認同地點頭,道:“陛下,人生貴在經曆。遇到問題,解決問題,付出,得到,這才是人生正常之態。什麽都是現成的,那便沒什麽意思了。”


    “這佛教啊,固然是帝王統治百姓的一個好工具,但是也不過是愚民的手段而已。陛下應明白一個道理,那便是百姓不可欺。”


    “佛,便是欺騙麽?”


    “不一定完全是欺騙,但一定有虛偽。”


    李世民皺眉:“哪裏虛偽?”


    “粗淺的例子就不說了,就說這我佛慈悲,不忍殺生吧。”


    “這有什麽問題?”


    李牧笑了笑,道:“佛經裏曾記載一個小故事,來表現佛之大能。佛陀曾言道,一碗水裏有無數眾生,而這些眾生就是一方世界。因此有詩讚曰,佛觀一瓢水,四萬八千蟲。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但臣想問一句,佛陀喝水麽?”


    李世民皺起了眉頭。


    “我佛慈悲,當不殺生。而一瓢水之中,孕育無數生靈。佛喝水,即殺生,殺生之佛,也能算佛麽?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麽?”


    李世民笑了起來,道:“你是總有得可說,論狡辯之術,你可謂天下無雙了。但是,道也未必都是好的,你為何就喜歡呢?”


    “臣也不是盡喜歡道,臣隻是喜歡‘道’的這種思想、”停頓了一下,李牧又道:“或者說精神。”


    “臣剛剛說了半天,也不知說明白沒有,臣想告訴陛下的是,若按照佛教的思想行事,可以做到更好的控製已有的資源,但其實是不能創造新的價值的。因為佛教的思想,本身就不具備道家的那種解決問題的能力。而道教則不同,道,便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道士不斷地鑽研各種‘道’,會讓‘道’發展得更好,更深。就說這醫術,古今的史書上,記載頗多,好多道士都是很好的大夫。他們的道,便是這醫術。”


    “臣相對更喜歡道家,是因為臣也是一個這樣的人。臣喜歡遇到問題,迎難而上的人。臣也喜歡,能解決問題的人。能在一個擅長的領域,孜孜不倦鑽研的人,不管是任何領域。這也是臣先前與孔祭酒、魏公交惡,後來又緩和的緣故。他們都是執著的人,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執著,便沒有什麽對錯了。”


    “如今大唐百廢待興,百姓遠遠談不到安居樂業,還不到需要利用佛教教化世間的時候。現在需要的是解決問題的‘道’,因為可想而知,必然會遇到很多的問題。臣不是希望朝野之間,全然都是道士,但臣希望朝野之間,能養成一種風氣,那便是遇到問題,不要逃避,迎難而上,隻要有不斷嚐試,不怕失敗的心,問題總有一天能夠解決。但若是逃避的想法,把問題一拖再拖,一留再留,便永遠不會進步了。大唐的盛世景象,也會越拖越遠,甚至永遠看不到了。”


    李世民目光如炬,盯住李牧,道:“你這是讓朕,親道而遠佛麽?”


    李牧輕輕搖頭,道:“臣豈敢教陛下如何做事,臣隻是想給陛下一個建議。佛也好,道也好,不過是帝王手中的工具而已。工具,是用來使用的,而不可為之所累。今天下之寺廟,已到了動搖國本的程度。新政若想推行,必得抑佛。這就像是打鐵,需要大錘的時候,上大錘,需要小錘的時候,上小錘。隻要把東西打出來了,過程,便不是很重要了。”


    李世民頷首:“朕明白了,不過皇後那邊,你還是需要去解釋。”


    “臣這就去——”李牧說著,便要行禮告退,忽然門口處傳來聲音:“不必了,臣妾已然聽到了。”


    李牧轉過身來行禮,長孫皇後將他攙扶起來,道:“李牧,本宮過來,可不是興師問罪來的。你做的事情,是為了大唐的社稷江山,為陛下承擔惡名,本宮是來謝你來了。你剛剛的那一番言論,我也聽到了多半。字字句句,都非常有道理。你這般年歲,能把事情想得如此通透,真可當得‘天才’二字了。”


    “謝皇後謬讚了。”


    長孫皇後笑了笑,道:“至於本宮的那些事兒,也不過是解個心疑罷了。我身上的病,我自己知道,不定時的發作,也未必是祈福的緣故,祈福過後也犯過,卻也不能去怪罪。稚奴和晉陽,多虧了太醫院的禦醫將養,與慈恩寺沒多大關聯,隻是坊間那麽說,宮中也不便去解釋,倒成了他們的口實了。你往後也要記住,且不可為了身份有所顧忌,無論是國舅,還是我這個皇後。”


    “這——”李牧不知長孫皇後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急忙躬身道:“恐不妥,這有違君臣之道。”


    “你是陛下的臣子,對陛下盡忠,為大唐盡責,才是為臣之道。”


    李牧抬頭看長孫皇後,見她神色真摯,並不像是在說反話,心中著實的佩服。要不怎麽後世的史官稱讚,大唐文德皇後,堪稱是古今第一賢後呢,單憑這通情達理的勁兒,就足以擔當得起了。


    長孫皇後給麵子,李牧也不吝讚美:“皇後賢德,陛下之福也。來日陛下成為千古一帝,這一半兒的功勞,怕是要應在皇後的身上了。”


    長孫皇後笑了,道:“本宮特意過來一趟,可不是為了聽你的恭維。你快些去做事吧,本宮與陛下,還有一些其他閑事要談。”


    “臣告退。”


    李牧分別跟李世民和長孫皇後行禮,隨著高公公走出殿外。透過窗,看著向外走的李牧,李世民有些憤然道:“你聽見那小子的話沒有?朕剛回過味兒來,這話是誇你不假,但也是在諷刺朕啊!這小子什麽意思,其心可誅!”


    “陛下何必在意這些呢?”長孫皇後看著李世民,正色道:“臣妾過來,除了寬慰李牧之外,還有一件事想要請求陛下。”


    “何事?”


    “請陛下申飭兄長。”


    “輔機?”李世民有些莫名其妙,道:“輔機的事兒,朕聽高幹說了,不過就是阻攔了李牧一下,但這情有可原呐,他是你的兄長,也是稚奴和晉陽的舅父,惦記你和孩子有什麽不妥的?”


    “他不該以此為憑,去要挾李牧。就像臣妾剛才說的,這非為臣之道。”


    李世民皺起眉頭,有些惱道:“一家人,總提什麽為臣之道,你不嫌累麽?”


    “先君臣——”


    “好了!”李世民的語氣有些重了,打斷了長孫皇後的話,道:“朕知道你擔憂什麽,但你也要對朕有信心。朕是擺設麽?便能讓輔機一家獨大,外戚奪權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沒有野心,輔機也是如此,但朕有信心能壓服他。”


    “可是……”


    “我知道,你是說以。輔機可是比朕還大幾歲,等朕殯天了,他也早死了。長孫衝麽,倒是個人才,可有李牧在,他注定掀不起風浪來。”


    “那李牧呢?何人能夠壓服?”


    “所以呀,最為擔憂者,便是李牧。”


    窗外已經看不到李牧的影子了,李世民也就收回了目光,轉過身來,不知是否是光的緣故,他的臉顯得有些陰沉。


    李世民走了幾步,來到桌案後,提起筆,他要寫一道聖旨。


    飛白勾勒在宣紙上,字字如刀。


    “朕想過了,若朕殯天之時,尚無人能夠壓服李牧,那,他便隨朕入寢陵吧。君君臣臣,有始有終,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長孫皇後震驚地看著李世民,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丈夫有些陌生。昔年那個白袍銀鎧,策馬殺敵的少年將軍,竟是半點影子也看不到了。什麽時候,他變得如此冷血無情了?可以輕描淡寫的說出這樣理所當然沒有道理的話?


    長孫皇後努力地回想,到底是什麽時候,李世民變成了這樣。她回想到了李牧來之前,回想到了滅突厥大戰之前,回想到了那個血月橫空的夜晚……


    也許,人真的是會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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