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打開,開門的是一個有點駝背的老者。寶玉知道是賈代儒,略微點頭,順著向裏看去。


    隻見賈政長相方正,濃眉大眼,頜下三縷長髯,端得一股文人風骨,浩然正氣。這一看就是個有學問的,要不是知道根底,誰也看不出是個妖將級別的青丘狐族,堪比進士文位。


    賈政在三丈長的樟子鬆木的大書桌後坐著,也是屏背椅,比寶玉的那張寬大幾分。他讓寶玉進去,沉下臉,更添威風。


    他沉聲問道:“聽說你在老祖宗那要開文山?”


    寶玉低頭應了:“是。”


    “被邢夫人給攪了?”


    “也是。”


    賈政咳嗽兩聲,道:“要說邢夫人,出身來曆是低賤了些,未必會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想必不是有意。”他翻開一本拳頭厚的書冊,自顧自看著,道:“無心之失誰都會有,事情就到此為止。”


    寶玉點頭,道:“一切聽老爺的吩咐。”


    這話說的,不卑不亢,硬是顯得生分極了。賈政的胡子抖了一下,看寶玉,他的眼裏透出唏噓——幾天不見,寶玉成熟了不少。


    【我之前,是不是太嚴苛了?】他問自己,聲音不由柔軟了幾分:“要說攪了開文山,實不該輕拿輕放,可這到底是府內的事情,傳出去怕人笑話,暫且擱下。我今天招你來不是為了這些,而是有些事情,你做的不對。”


    寶玉低頭道:“請老爺指點。”


    賈政丟出一張紙,色黃,大小方麵,擱寶玉看就是三十二開,類似普通的書麵封皮。他看見上麵寫著字,字體端正,看起來算是漂亮,但是上麵的內容,委實讓他不怎麽舒坦。


    《憶秦娥》,他的開山之作。


    紙張有點粗糙,但是結實厚實,比他練字用的好了不少,上麵寫著《憶秦娥》開頭的兩句話。他低聲念了,看賈政。


    賈政搖搖頭,憤然道:“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這多好的東西,多好的詞句,硬是被人給玷汙了。”他讓賈代儒把炭盆端來,就著火苗把紙張燒了,深呼吸:“我知道你對房裏的丫頭很好,但有些事情,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你把這首詞念了,又不下筆,難道想留給別人寫了第一篇,生生把原創金光給丟了?”


    寶玉低頭道:“是我疏忽了。那日鴛鴦來,本想著是老祖宗身邊的親近人,也就不防著,誰想到傳了出去。”


    “鴛鴦?”賈政冷笑,“你可知這半首詞是誰寫的?”


    “不知。”


    “是賈環那個孽子!”


    賈政一拍桌子,怒然站起,又頹然坐下,歎氣道:“不管如何,賈環是你的兄弟,這事不能追究。隻是你要記得,賈環之所以知道這首詞,不是從老祖宗那傳過去的。


    金鴛鴦隻說與了老祖宗聽,弄得府裏沸沸揚揚的,是你的大丫鬟秋紋!她第一個說給了賈環聽道!”


    寶玉低頭,不語。


    這就是他要的效果。


    關鍵不是《憶秦娥》,而是他的兩句誓言。‘不開文山,不出房門;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筆。如違此誓,便如此筆’!前者已經做到了,而後者,他要說與所有人聽。


    榮國府家大業大,難得有什麽秘密的,他的誓言跟襲人傳給他的話兒一樣,自有人傳揚開去。金鴛鴦的到來是個意外,也是個驚喜,關鍵是秋紋。


    在場的那些人中,林黛玉和王嬤嬤初來乍到,人緣少、根子淺,不會亂說話;鸚哥兒是老祖宗賞給林黛玉的,也許會說給老祖宗聽,但僅限於老祖宗的耳,最多加上王夫人和賈政;襲人懂事,做事妥帖,肯定交代了晴雯、麝月、秋紋不說出去;晴雯性子潑,心眼裏卻最是向他不過,也不會說。


    麝月總是跟襲人學,襲人的話,她一向是聽的。隻有秋紋,奴才性子,小心思多,她在房裏供著寶玉,在外麵也不違逆別的主子,人家一句誇好的話,她能嘚瑟半天。


    他以為秋紋會把事情傳出去,傳給四春,傳給李紈,傳給趙姨娘都沒關係,但沒想到秋紋第一個說給了賈環。想來也是正常,他有襲人和晴雯,就算要納個三姨娘呢,也還有麝月,秋紋排不上號,而那賈環,可是個房裏沒人的。


    想做房裏人,提了當姨娘,當主子,賈環是個好去處。


    賈政冷笑道:“幸好代儒發現端倪,那孽畜平白無故的,東拚西湊五十兩銀子買十扣紙,又從賈雨村的弟子那借了生花妙筆回來。我過去一看,還真要搶你的原創金光。幸好他隻是生員,才氣不足,寫了兩日,隻出了兩句,要是讓他寫完了,有了原創金光,你待如何?”


    寶玉笑道:“環兄弟喜歡,拿去便是,裏外出不了府裏的門。”


    賈政氣樂了,道:“你倒是大氣。”


    寶玉沒有說話。不過是一首詞的原創金光而已,他真不怎麽在乎。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做後盾,他敢說胸藏萬卷書,腦中自有千溝萬壑。一篇而已,值什麽?


    賈政思索片刻,提點道:“聽說老祖宗給你遞了話。你或許不清楚,就那王善保,是我曾經的外管事。外管事做什麽的且不用管,內管事做什麽的,你可知道?”


    寶玉點點頭。


    賈政眯起眼睛道:“既然知道也就罷了,我也少些言語。你讓茗煙把秋紋辦了,省得以後多事。”


    寶玉搖頭。


    賈政更氣,問道:“你還等什麽?婦人之仁!”


    寶玉反問道:“素聞老爺對下人寬厚,您可用過這個?”


    “不曾。”


    “您都不用,我用內管事做什麽?”


    賈政這才正眼瞧了寶玉,端詳半晌,樂的胡子都翹起來了。他讚歎道:“你這冤家,幾日不見怎麽有趣起來了。好,好!要說外管事也就罷了,內管事是什麽東西?好男兒誌在四方,自家人弄些烏七八黑的,平白短了誌氣。很好,你很好!”


    他和賈代儒對視一眼,神情飽含讚許道:“既然如此,你房裏的事情,我也不便多加過問,自個處理吧。如今事情傳揚開來,《憶秦娥》的書寫迫不容緩,你便把它寫了,將來考上秀才,也算身有長物。”


    寶玉心裏一驚,道:“可那誓言……”


    “沒叫你在外麵寫,自個回房裏寫去。提起練字,不知道你練得怎麽樣,別玷汙了好詞,你過來,隨便寫個字給我看。”


    回房寫詞叫不在外下筆,隨便寫個字就不算了?這賈政真是個不講理的。寶玉暗自叫苦,想了一下,道:“字沒練好,就不髒您眼了。這《憶秦娥》……”假裝考慮半晌,笑道:“我剛成生員,才氣不足,要寫出來得費個三五日。夜長夢多,不如您替我寫了?”


    賈政大驚道:“這可是足以煊赫一方的詞,你也舍得?”


    “裏外出不了府裏的門。”


    “你倒是大氣。”


    同樣的話,說出來卻是不同的意思了。賈政不想沾寶玉的便宜,想起《憶秦娥》的慷慨高亢、諸般壯闊,又癢癢的很,心裏好像貓抓鼠撓一般。他考慮半晌,一咬牙,道:“如此,我便寫了!”


    他親自磨墨,拿了和先前差不多的紙張,手指在筆架上轉了一圈,還是收回,轉而掏出了一杆通體赤紅的筆。


    “如此詞作,用你也不屈就了。”賈政撫摸火烏赤毫,嘴裏感歎。


    “慢著!”賈代儒突然開口。


    賈政、寶玉轉頭看他,就見賈代儒捋著胡須,自得問道:“老朽得知寶二爺開了文山,一直好奇,不知寶二爺點燃了幾把文火?”


    寶玉知道他向著自己,回道:“一共七十二把。”


    話音剛落,就聽哧啦一聲。賈政的手本摁著紙張,驀然用力,竟然把價值五十兩銀子的十扣紙扯碎了;賈代儒的手也丟了力,揪下自己好大一把胡子來,抓著下巴笑。


    “好,好!初開文山就能點燃七十二把文火。老爺,府上後繼有人了!”


    賈政還在愣神。他有舉人文位,比妖將實力低了一層,但是事實上,由於賈府在大周國處境的關係,他在學文上比自家修煉更用功夫,奈何妖氣和才氣天生不合,讓他事倍功半,隻是個舉人而已。


    小寶玉口銜通靈寶玉而生,一身妖族靈韻都在通靈寶玉上,讓他多了心思。他想寶玉好生習文,將來做秀才,做舉人,做進士,乃至於學士。隻要寶玉成了學士,賈府困境就一掃而空。


    他期待很大,以至於小寶玉頑劣,讓他恨不得掐死親子。


    而如今寶玉初開文山點燃七十二把文火,放眼大周國,也沒聽說有這般天地英才。他期待有望,賈府有望!


    賈代儒看碎裂的紙張,歎道:“可惜了五十兩銀子的十扣紙。”


    “可惜?不可惜!”賈政把價值五十兩的十扣紙丟掉,仿佛那就是一張碎紙,破爛!寶玉可惜的搖搖頭,五十兩銀子呢,不是筆小數目。


    他換算過:一兩銀子是1000個大錢,而大錢的購買力,跟上輩子的貨幣差不多。賈政隨手丟了一張紙,就是丟了五萬塊。


    “五十兩銀子而已,十扣紙而已,值什麽!”賈政打開一側雕花櫥櫃,拿出煊墨香盒。寶玉湊眼過去,看見裏麵有薄薄的一層,不過四五張紙的樣子。表麵光滑,有潤澤。


    賈政小心翼翼撚出一張,笑道:“價值五百兩銀子的十扣紙,這才能做《憶秦娥》此等佳作的載體。那50兩銀子的破爛,怕是寫不到一半,就要碎掉傷人了。”


    賈代儒頷首微笑:“是我多事了。”


    寶玉初開文山就能點燃七十二把文火,作為開山之作,《憶秦娥》絕不是普通的煊赫詩詞。五十兩銀子的十扣紙能承載名動級別的詩詞,普通的煊赫級別也可,但絕對承受不起,能夠點燃七十二把文火的開山之作!


    賈政感激的看了賈代儒一眼。哪裏多事?賈代儒的兩句話,可是救了賈環一命,又免他受傷。


    一旦紙張承受不住,《憶秦娥》炸起來的威力,他也承受不起。


    隻是不知道,這點燃七十二把文火的佳作,到底能才高幾尺?


    【這冤家文名不顯,怕是影響了《憶秦娥》,煊赫是肯定了,但恐怕......】


    【剛過六尺,六尺有餘?可惜了,最多不過七尺......】賈政感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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