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如何都沒有想到。


    隻是一份昌平報,所刊登的一篇文章,就能產生這麽大的影響力。


    僅僅是今日這份昌平報送入府衙不到一個時辰。


    自己就已經先後收到了十數份府衙胥吏的自陳請罪。


    聰明人總是多的。


    尤其是這篇刊登在昌平報上的《國朝胥吏衙役考察報告》裏所表達出的核心思想。


    加之前段時日內閣次輔徐閣老在朝廷各部司衙門的大發雷霆。


    再到吏部左侍郎李春芳入閣。


    這不免讓朝堂裏的官吏們開始懷疑,是不是徐閣老就是專門調用有著吏部經驗的李春芳入閣,就是為了負責朝廷當下整飭吏治之際,由其專門負責整頓各部司及地方衙門裏的胥吏衙役而來的。


    若當真如此?


    那朝廷這一次整飭吏治,恐怕就要因徐閣老而使得強度再上一個台階。


    畢竟之前朝廷降旨昭告天下,今年開始整飭吏治,其實大頭是衝著朝廷各部司及地方官員去的。


    整飭的重點也是那些官員,而對於官府衙門裏的胥吏衙役,則往往是采取順帶手的態度。


    如今朝廷要專門整頓衙門胥吏?


    真要是這樣,還不如提前上書請罪。


    張居正明白了這裏麵的關聯之後,竟然有些啼笑不得的感觸。


    但他給海瑞寫的書信也已經發出。


    如今隨著昌平報的刊登,京師已經是生出了要嚴厲整頓官府胥吏衙役的風聲。


    剩下的就是等這股風聲持續,然後等到南邊也開始上疏痛斥,形成南北呼應的格局,最終就能真正敲定這件事情了。


    將麵前這份最新的昌平報掃到一旁。


    張居正看向麵前,吏部剛剛簽發送來的行文,臉上露出笑容。


    他的幕僚師爺站在一旁,亦是麵帶笑容:“老爺出麵,嚴賓客終究還是要給老爺一個麵子,如今老爺有了這份吏部行文,順義縣的事情也就能提上日程了。”


    張居正卻是笑著搖了搖頭。


    “不!”


    幕僚眉頭一挑:“老爺是要更改計劃?”


    張居正則是目光幽幽的看向自己的幕僚:“到現在你可查出寫這篇國朝胥吏衙役考察報告的昌仲平,是在何部何司當差做事嗎?”


    沒想到自家老爺會問這個問題。


    幕僚師爺皺眉搖頭道:“這件事倒是個迷,京中各部司衙門數的上數的官員,都是有名有姓,可這個昌仲平卻並不在其列……難道是仍在廣州府為官?”


    畢竟這個昌仲平刊登在昌平報上的考察報告裏,所舉的幾個例子,皆以廣州府縣所發生的事情最多。


    按照邏輯來看。


    這個昌仲平必然是在廣州府縣做過官的。


    不然他不可能會這麽了解那些胥吏如虎的例子。


    張居正卻是淡淡的笑了一聲,麵色曖昧。


    幕僚師爺當即頷首低頭:“老爺是覺得,這個人其實就是嚴賓客?”


    聽到幕僚如此說。


    張居正終於是點了點頭。


    “我們都被這篇文章的內容吸引了注意,卻忘了這篇文章的題跋,也隻有嚴紹庭才有可能寫出這樣的題跋。”


    考察報告?


    張居正心中不由冷笑一聲。


    這等字眼,除了嚴紹庭,朝堂上下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會這樣寫了。


    更何況當日他嚴紹庭也是在這府衙裏,對著自己言辭振振要將事情鬧大。


    而如果是自己,亦或是海瑞那頭驢。


    必然會寫成《陳言國朝胥吏衙役積弊諸事宜》這等字眼。


    現在。


    這件事情也果然如嚴紹庭當日所說,被他一手鬧大了。


    幕僚師爺當即心頭一震,不成想自己的猜測竟然會是真的。


    師爺當即小聲道:“如此說來……嚴賓客這是劍指……”


    張居正嗯了聲,麵色平靜:“他是衝著我的那位好先生、好師長去的。”


    見張居正提到那位。


    幕僚師爺默默的閉上了嘴。


    倒是張居正麵色不改,隻是感歎道:“為名一生,卻不知道終究會被其名所累,恐此生將是身敗名裂之局。”


    想到過往,再比較當下。


    張居正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和唏噓。


    經過這一次南下又重回京師,他對很多事情都有了不同的認知和看法。


    而同樣的,他對有些人和事也已經看淡。


    但在旁身為聽者的幕僚師爺卻是聽得心驚膽戰。


    堂堂大明朝的內閣次輔竟然會在有朝一日,落得個身敗名裂的結局?


    那得是怎樣的經過,才能有那等局麵啊!


    師爺有些難以想象。


    張居正斜覦了眼師爺,麵露笑容,擺手道:“朝堂之上便是如此,雖不至身死道消,但一個不慎,所謂身敗名裂,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情罷了。”


    想到這。


    張居正心中對嚴紹庭的警惕,不由上升了幾分。


    這一次完全就是嚴紹庭稍稍出手,將自己那位好先生的名聲推到了一個巔峰。


    盛名之下。


    恐怕就算自己那位昔日的先生能明白其中根由,也難以發作。


    他啊。


    隻能生生收下這一份盛名。


    哪怕他並不想要。


    他也必須要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支持的態度。


    想到這。


    張居正不由笑出聲來。


    在幕僚疑惑的眼神注視下。


    張居正笑著說道:“當下,咱們可以看看我那位先生會是何等的憋屈,卻又難以發作,還得要在人前表現的甘之若飴了。”


    說著說著。


    他竟然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笑聲中。


    有幾分暢快。


    同一時刻。


    在另一處。


    也有一陣笑聲傳出。


    笑聲發出的位置,赫然就是大明朝內閣次輔徐階,當下國朝內閣真正代理人。


    在徐階的身邊便是新晉內閣輔臣李春芳。


    兩人此刻剛從長安左門走進皇城範圍,前麵就是五龍橋和承天門。


    在此之前,兩人才在吏部辦完了幾件事情,此時是正要回內閣。


    李春芳側目看著發出笑聲的徐階,目光掃向周圍出入皇城,卻紛紛都朝著徐階拱手道謝的官員們,他的麵色有些古怪,眼底精芒流動。


    至於當下官員們為何如此,李春芳自然也是清楚。


    答案就在他腋下夾著的那份最新的昌平報上。


    徐階一路陪著笑的一一回應了那些出入宮廷的官員們的奉承。


    進了承天門後。


    周圍的官員們便少了一些。


    徐階緩緩的搓動著牙關,活動著臉上的因為幹笑而變得有些僵硬的肌肉。


    李春芳掃了一眼周圍,低聲道:“這件事想來隻能是嚴紹庭做的手腳,下官在吏部查了一遍,當下朝廷並無這個叫昌仲平的人。”


    徐階搖了搖頭,冷冷一笑:“哪有什麽昌仲平,不過是他嚴紹庭所謂的昌平書院重要評論而已。”


    “取其諧音?”


    李春芳目光一閃。


    徐階哼哼了兩聲。那篇所謂的國朝胥吏衙役考察報告的文章一出來,自己看了一遍就知道這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李春芳當即說道:“嚴紹庭這不是將您架在……”


    “架在火上烤?”


    徐階顯得很是隨意,笑著回了一句。


    李春芳當即躬身頷首:“隻是我還是想不通,他這樣做究竟所為何事。”


    給徐閣老揚名?


    這可不是嚴紹庭會幹的事情。


    徐階正要開口。


    這頭幾名眼看著就是剛從內閣出來的官員,一看到徐階和李春芳兩人,當即便圍了上來。


    “徐閣老高義!”


    “國朝上下,能為我等說話的,也就隻有徐閣老了。”


    “官府胥吏之如虎行徑,下官等人過往可是深感切痛,此番有徐閣老為下官們仗義執言,實乃天下官員之福。”


    “若朝堂之上能多幾位如徐閣老這般的好人,我朝吏治定然是能煥然一新!”


    “請徐閣老受我等一拜。”


    幾名小官七嘴八舌的胡咧咧著。


    然後便動作統一的朝著徐階拱手彎腰作揖。


    徐階隻能是臉上擠出笑容,幹笑著拱手道:“不過是朝政所需,當下高閣老督辦整飭吏治。而吏治所係,在官在吏,或有貪官但更有汙吏,胥吏十倍於在朝官員,其害更勝!”


    這等公式般的應答,對於徐階而言,就是輕車熟路的事情罷了。


    幾名小官又是一陣吹捧,然後才小心翼翼的讓出路,先讓徐階、李春芳走,然後才小聲嘀咕著,繼續吹捧著徐閣老是個大大的好人。


    李春芳側目注視著徐階的臉色。


    等到前方再無官員,徐階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哼!”


    徐階冷哼一聲,肉眼可見的生出怒色。


    李春芳小聲道:“閣老,其實不如將這件事挑破,道出其實皆為嚴紹庭所為,到時候……”


    按照他的想法。


    既然這件事是奔著天下官府胥吏衙役去的。


    那麽不如挑明了那篇文章是出自嚴紹庭之手,到時候天下胥吏必然會記恨上嚴紹庭和嚴家。


    亦如那篇文章所說的胥吏之害一樣。


    到時候嚴家要做什麽事,就得被官府胥吏們盯上,說不得有了機會就會給嚴家使絆子。


    徐階卻是當即再次冷哼一聲。


    “糊塗!”


    李春芳趕忙躬身,做俯首聽命狀。


    徐階陰沉著臉說:“嚴紹庭這會兒算是給老夫出了一道難題了,老夫如今算是踏入他設下的這個兩難境地了!”


    原本自己之所以在京中各部司衙門大發雷霆。


    目的就隻是為了引出朝政混亂,內閣需要再添新人,用來整飭朝政。


    可沒想到,嚴訥不曾入閣,李春芳沒法接任禮部。


    現在。


    這件事還被嚴紹庭給利用上了。


    不挑明,自己就要生生受下這份盛名,但卻要被天下胥吏記恨上。


    若是挑明了事情其實是嚴紹庭幹的,那天下官員就得記著嚴紹庭這個恩情。


    畢竟。


    這是嚴紹庭在為天下做官人出麵說話,在力陳官府胥吏衙役之害。


    他嚴紹庭是在為天下官員出聲。


    不論如何做,這件事自己都占不到半點好處,卻能讓嚴紹庭收獲滿滿。


    如今這件事情。


    已經是從一根筋變成兩頭堵了!


    自己不管怎麽做,實質上都會裏外不是人。


    就譬如身邊的這位新晉內閣大臣。


    他李春芳不就看得出來,這件事是出自嚴紹庭之手。


    而他李春芳過去在官府衙門裏,難道就沒有受到過胥吏刁難?


    說到底。


    嚴紹庭做這件事。


    但凡是個當官的都能看得明白,也都得承嚴紹庭這個情分。


    而自己。


    不過是得了一個好人的名頭。


    但鍋卻實實在在讓自己背下了。


    兩人相顧無語。


    不多時便回到了內閣班房。


    這時候。


    徐階迎麵就看到袁煒手中舉著那份最新的昌平報,滿臉笑容。


    “徐閣老當真是謀國持重,草灰伏線千裏之外,下官前些日子還隻是以為閣老是為了讓內閣再進新人。卻是未曾想到,徐閣老前番舉動,乃是為了使得朝廷能進一步整頓官府胥吏衙役!”


    袁煒滿臉笑容的恭維著,最後還不忘拱手朝著徐階做禮。


    跟在一旁的李春芳臉色繃緊。


    這個袁煒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呢。


    可是。


    袁煒的話剛一說完。


    高拱便立馬開口道:“去歲皇上定下今歲開始整飭天下吏治一事,當下老夫也因精力有限,隻能顧及到在朝官員,反而是疏忽了那些真正把持地方官府權柄的經年胥吏。”


    說完這句話,高拱的鋪墊也算是完成了。


    緊接著。


    高拱便已經是目光盯上了站在徐階身後的李春芳,轉口笑著說道:“不過如今子實入閣做事,之前也是久在吏部當差,對國家吏治事宜最是熟悉,如今不如就讓子實擔下朝廷整頓官府胥吏衙役之事?”


    說著話,高拱掃眼看向徐階。


    而後才轉頭,看向了坐在內閣班房頭把交椅上昏昏欲睡打著盹的首輔嚴嵩。


    原本隻以為是徐階遭受無妄之災的李春芳,沒成想事情怎麽忽然就弄到自己身上了。


    而袁煒則是當即轉頭看向低著頭打盹的嚴嵩。


    他提高聲音喊道:“嚴閣老!高閣老的意思,想要讓李閣老擔下整頓朝廷上下官府胥吏衙役的事情,不知您老是個什麽意思?”


    袁煒的聲音足夠的大。


    就算是班房外麵的那幫中書舍人和各部司衙門過來辦事的官員們,也都聽得清清楚楚。


    眾人紛紛轉頭看向班房方向。


    難道李閣老剛入閣,就要被委以重任,擔下整頓天下胥吏衙役這等重大的差事?


    李閣老果然是年富力強,深受內閣其他幾位閣老喜愛啊!


    而在班房裏。


    李春芳整張臉都漲紅了起來。


    這不是讓自己去幹得罪天下胥吏衙役及其背後的地方士紳權貴的事情?


    這可是實打實得罪人的事情啊。


    比之高拱正在督辦的整飭朝廷官員吏治的事情,還要得罪人。


    而被袁煒大聲呼喊的嚴嵩,則是肩頭一顫。


    然後在眾人注視下,當真好像是剛剛睡著了一樣,顫巍巍的眼神茫然的抬起頭。


    看著眼前幾人。


    嚴嵩麵露笑容,不停的點著頭。


    “好!”


    “好好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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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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