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紹庭縮了縮腦袋。


    他覺得剛剛一陣小陰風從身後吹來。


    讓自己透心的涼。


    眾所周知。


    在有著曆朝曆代以史為鑒的情況下。


    從前宋開始,中原王朝對國家儲君的限製就到了一個極其嚴謹的地步。


    大明洪武皇帝立國之後。


    以及太宗皇帝靖難入主南京城後。


    雖然短暫的出現過兩位賢明皇太子,被皇帝賦予了極高的權柄,但隨後便是嚴格的限製儲君皇太子的權力。


    對於東宮儲君而言,出閣讀書才是登基成為新帝之前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任務。


    在某種程度上,有效的防止了儲君威脅君主的可能,同時也有利於將更多的治國理念灌輸給這些儲君。


    當然。


    這是在某種最佳狀態下的情況。


    而事實也是眾所周知。


    某些時候,在位的君王甚至都來不及培養帝國的儲君。


    但製度和潛規則,卻依舊是這樣傳承了下來。


    對於當下本朝而言。


    隨著去歲景王就藩,裕王朱載坖已經成為了無可爭議的帝國儲君唯一人選。


    隻是同樣因為眾所周知的緣故,裕王才一直沒有拿到名義上東宮太子的頭銜而已。


    所以。


    今年裕王出府,擔任昌平書院山長一事,在朝中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風聲和反對。


    畢竟一個書院山長,對於大明朝如今的名義上的儲君而言,並不算什麽,與出閣讀書其實沒有多大的差別,並沒有掌握實權。


    但是此刻。


    今日。


    老道長竟然給裕王朱載坖加了一個國子監祭酒的官銜。


    雖然同樣隻是加銜,而非實授。


    但這又有什麽區別呢?


    如果朱載坖想要在國子監的事務上,或者是接下來朝廷即將推行的待官生保送製度上,對用人有所意見,難道高拱這位實領國子監祭酒差事的人,會不同意?


    嚴紹庭目光內斂的看向道台上的老道長。


    這是老道長第一次讓自己覺得意外。


    這等同於是在朝堂體係內,給予了裕王一份不小的實權。


    不。


    是一份很大的實權。


    人事權!


    畢竟,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國子監一個小吏部的別號是逃不掉的了。


    而不光是嚴紹庭對皇帝忽然提出的這個封賞感到意外。


    徐階和張居正兩人,心中的震驚則是更甚於嚴紹庭。


    這可是開先河的事情啊!


    別提懿文太子和仁宗皇帝!


    那兩位是特殊情況下的特殊例子。


    也不看看自仁宗皇帝之後,國朝還有沒有如他們兩人的儲君了!


    不過徐階和張居正兩人震驚之餘,心中感想卻又有所不同。


    張居正在詫異之外,卻也有些驚喜,畢竟不論怎麽說,自己和裕王府的關係並不算差。


    更不要說今天嚴紹庭嘴裏,裕王才是提出待官生保送製度的第一人,這無疑也是在說明裕王是潛在的變法派。


    而徐階則是揪著心。


    除了意外,便是深深的憂慮。


    那可是裕王啊!


    雖無儲君之名,卻有儲君之實的唯一留京皇子!


    而且這位皇子,還是昌平書院的山長。


    如今裕王受封國子監祭酒。


    日後豈不是昌平書院的學子,科舉不中,也能通過國子監待官生保送製進入朝中。


    一想到往後放眼望去,滿朝上下都是昌平係的人,徐階就恨不得自己今天沒來這座冰冷的萬壽宮!


    可不論如何說。


    現在都已經改變不了,大明的天要變了!


    國本儲君能擔任朝堂實職,這可是開先河的事情,無疑從今日開始,裕王在朝廷裏的地位將會猛漲一大截。


    天要變了啊!


    今日皇帝能給裕王加封國子監祭酒,來日就能再加別的差事。


    如此之下。


    一步步的,裕王就真的做到無有東宮太子之名,而有儲君之實!


    但是。


    不論三人如何去想。


    皇帝的話已經說了出來,金口玉言,豈能更改?


    嚴紹庭亦是最快反應過來。


    “山長勤於治學,通曉古今聖賢文章,四書五經默誦於胸,更是於朝政之上有啟人心智之才,見解獨到。”


    “陛下賜封昌平書院山長為國子監祭酒,實乃名正言順,微臣鬥膽以為,山長領受國子監祭酒,定能革故鼎新,使我朝鼎新!”


    誇!


    這個時候隻需要無腦的誇就行了。


    反正裕王這位大明朝未來的皇帝,也是昌平係的。


    現在經過這件事情,讓朱載坖在朝中獲得一份權力,難道這位朱山長還能厚此薄彼,不幫著自家書院的學生入仕?


    誰說公門胥吏不值一提?


    當真如此的話。


    也就不會鬧得如今這麽一出。


    或許該使點手段,從各處衙門弄些經年老吏到書院,專門給書院學生們開一門公門胥吏課?


    嚴紹庭腦袋裏奇思妙想不斷。


    但很快就打斷了這個念頭。


    不能是自己使手段。


    得是朱山長、朱祭酒主動為昌平書院的學生們,增開一門公門胥吏課業才對!


    這就是朱山長受封新職後的第一件事了!


    嚴紹庭將此事裝在心裏。


    嘴上則是試探著問道:“陛下,臣其實還有一樁疑慮……”


    嘉靖這會兒整個人都飄著的。


    兒子出息了。


    嚴紹庭這等才能,都對自己兒子誇讚不斷。


    這無疑是在說明,自己的種好啊!


    他當即麵帶笑容,揮手道:“有何疑慮盡管說來,朕早先便與你叮囑過,嚴卿在朕這裏,可暢所欲言!”


    被嚴紹庭搶先的徐階,隻能幹憋著嘴,低著頭。


    一步慢便是步步慢啊。


    張居正則是眼底露出一絲羨豔。


    做官能做到嚴潤物這個份上,國朝上下已經再沒第二個人了。


    嚴紹庭則是笑著問道:“山長加封國子監祭酒,可書院的事情,山長還得繼續擔著吧。”


    他的臉上露出一副,唯恐自己肩上又多一份擔子的表情。


    嘉靖當即哈哈大笑起來,手指虛點這廝。


    “教書育人的事情,豈能朝令夕改!”“讓他繼續擔著,好生為朝廷培育人才!”


    嚴紹庭的臉上明晃晃的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


    嘉靖瞧著他這幅模樣,滿心歡喜。


    不過心中卻也有另一份考量。


    昌平如今全然有別於國朝其他地方,自己必須要讓裏麵摻沙子。


    自己的兒子就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不然自己上一回也不會讓裕王出任昌平書院山長。


    而今日也是一樣。


    雖然國朝地方官府待官生保送製的權柄是放在了國子監,但必須要讓自己兒子也在這個位子上。


    哪怕做主的還是高拱。


    但有兒子在,某些時候也能起到牽製作用。


    高拱雖然秉性火爆,但在這種事情上,尤其是他和自己兒子的師生關係,選用生員的時候總得要考慮一下裕王府那邊。


    而更為重要的是。


    自己希望兒子能夠提前熟悉選人用人的手段。


    眼看著眼前對於嚴紹庭來說,局勢是一片大好。


    低著頭的徐階,胸中就好像憋了一團氣一樣。


    他不由沉聲開口道:“皇上,今日山長和嚴賓客所諫待官生保送製,當下觀之,乃可行之法,但微臣同樣還是有些顧慮,若要施行此法,為國朝社稷穩固,還是要三思而行。”


    嘉靖當即挑眉,看向了次輔。


    嚴紹庭亦是側目看了過來。


    都到這個時候了,徐階還是不死心。


    “徐閣老說吧。”


    嘉靖隨口應了一句,便斜靠在憑幾上,目光審視著徐階。


    徐階頷首點頭:“待官生保送製雖好,但朝廷明旨昭告天下,雖然也同樣為天下功名生員多番考慮以解後顧之憂,可異地當差,難免涉及奔波,還是得要考量天下生員是否人人樂意於此……”


    其實徐階想說的是,異地進入公門當差做事。


    先不說地方上那些原本把持著地方官府吏員權柄的士紳豪強會不會樂意,就是那些生員及其身後的家族,又是否會樂意去異地進入公門做事。


    徐階緊接著又說道:“況且,如今雖然待官生保送製幾近無暇,但地方官府本就有胥吏衙役當差做事,一時半會兒恐怕也無法全數更換。”


    嘉靖眉頭挑動。


    而在嚴紹庭的視線裏,老道長的眼神明晃晃的看向了自己。


    這是希望自己回答徐階的問題。


    心中快速的思量了一下。


    嚴紹庭便轉身開口道:“徐閣老,如今地方官府公門胥吏衙役,並非朝堂命官,皆為地方官府錄用,如此朝廷和地方官府自然也能從容辭退。


    即便官府礙於情麵,此時正值國朝整飭吏治,想來高閣老也樂意多出一份力,加快整飭官府胥吏,將其中過去有不法行徑的胥吏衙役踢出公門!”


    這個法子可以說絲毫不講情麵,粗糙無比。


    徐階當即張嘴,卻瞬間閉上了嘴。


    陷阱!


    嚴紹庭這廝又在給自己挖坑!


    若自己剛剛脫口而出此法不可,恐怕自己就要遭罪了。


    因為嚴紹庭說的並沒有錯。


    別管官府胥吏掌握了多少地方權柄,但名義上,這些人是沒有權利可言的。


    更不要說什麽體麵了。


    若要開革朝廷命官,還需要有個正當的名義和理由,但將這些胥吏廢用,可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自己能說地方士紳豪強不同意?


    那不就是在說,地方士紳豪強是在對抗朝廷?


    大明朝的次輔,會怕地方士紳豪強?


    恐怕自己的話剛說出口,嚴紹庭就得問自己是站在哪一方的了。


    嚴紹庭目光靜靜的盯著徐階,見徐階張嘴又閉嘴,不由心中大呼可惜。


    老貨竟然沒上鉤。


    他隻好順著說道:“至於說徐閣老擔憂天下生員不願異地入公門做事,更是簡單!”


    張居正當即挑眉:“哦?如何簡單?”


    問話之餘,張居正亦是側目看了一眼自己過去的那位好先生。


    嚴紹庭當即拱手,回過身看向道台上的老道長。


    他麵帶笑容:“皇上,微臣記得洪武二年,太祖高皇帝便降下旨意,昭告天下,全國府州縣均設學校。府有府學,教授督辦。州有州學,學正督辦。縣有縣學,教育領責。


    “諸學之中,另設稟膳生、增廣生、學生。稟膳生與增廣生受官府供給膳食米糧,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


    “國朝至今二百年,天下讀書人多有官學經曆,受朝廷膳食米糧。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若增開待官生保送製亦是為天下讀書人平增仕途之路。


    朝廷養天下讀書人二百年,功名優待無數,而今朝廷用人,當以天下讀書人報效之。”


    當嚴紹庭嘴裏吐出太祖高皇帝五個字的時候。


    不光是徐階,包括嘉靖、呂芳、黃錦在內,眾人都明白,這件事嚴紹庭絕對不會說錯。


    即將雖然不太清楚具體時間。


    但他依舊是下意識的開口道:“確為洪武二年昭告天下。”


    嚴紹庭笑著點頭,繼續說:“因此,微臣今日於待官生保送製另有諫言,請皇上準允。”


    嘉靖笑著點頭。


    未曾作聲。


    嚴紹庭當即說:“臣請陛下,若準允開大明待官生保送製,則以官學生為先!其一,能受朝廷膳食米糧之官學生,必先受官學審查,品行無缺。其二,官學生受朝廷優待供養,亦當為朝廷效力。其三,錄用官學生,不禁恩科仕途,則朝廷非斷官學生本科前途。”


    這是公開的理由和說法。


    而在嚴紹庭看來,雖然官學生並不一定全都品行無缺,很多時候都是地方有權勢人家子弟多吃朝廷好處的法子。


    但說到底,大多數官學生還是窮苦出身,或是當下品行端正的。


    用這些人。


    比之完全從天下各地錄用秀才、舉人,自己相對能更放心一些。


    嘉靖淡淡一笑。


    他的目光看向了徐階。


    “徐閣老。”


    “嚴紹庭當下所言,徐閣老以為可還有需要查缺補漏之處?”


    低著頭的徐階,臉色黯淡。


    自己能說官學生不可用嗎?


    那就是自己這個內閣次輔在打朝廷的臉。


    想來想去。


    徐階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在這件事情上再說什麽。


    他抬起頭,滿臉洋溢著濃鬱而又燦爛的笑容。


    徐階的目光看向了嚴紹庭。


    自己此刻是滿心苦澀啊!


    皇帝這哪裏是在問自己,有沒有需要查缺補漏的地方。


    這分明是讓自己表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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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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