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東北方向。


    官道旁。


    望著遠遠開道而來的隊伍,嚴紹庭立馬從高處奔走下來,站在了官道上,滿臉堆笑。


    這一趟南下。


    在他的預期中,張居正和海瑞是要發揮巨大作用的。


    一個應天巡撫,名義上江南諸府真正的治民官。


    一個總督海務大臣,可以借著大義指派水師,且能和稅兵衙門有政務上的往來。


    這可是兩個能當成驢去用的好人啊!


    而自己這一趟南下,想來也是要在江南待上個一年兩載,這麽長的時間有他二人助力,後續的事情自然也能辦的更順暢一些。


    想到有這麽兩頭一身勁使不完的驢可以讓自己用,嚴紹庭臉上的笑容愈發濃鬱起來。


    於是,張居正和海瑞兩人一前一後走下馬車。


    便看到嚴紹庭那滿臉的燦爛。


    燦爛到讓他兩人心裏一陣膩歪。


    可嚴紹庭卻已經是快步上前,伸出雙手,便一把分別抓住這兩頭……不對!這二位雄才的手!


    “紹庭與二位兄長闊別許久,當真是如隔三秋!”


    “今日紹庭南下赴任,二位兄長便聯袂而來,聞聽消息,紹庭徹底難眠,恨不能長出翅膀來,好早早的與二位兄長把酒言歡,暢談國事!”


    且一邊嘴上說著話。


    嚴紹庭的手則是越發的用力握住張居正、海瑞兩人的手。


    當真是有幾分握手言歡的意思。


    張居正和海瑞兩人有些想要掙脫嚴紹庭的手,可他二人都是純粹的文官,又哪裏是時常便操練身體的嚴紹庭力氣大。


    如此這般。


    即便是過往對嚴紹庭觀感頗為不錯的海瑞,也是帶著一頭霧水,心生警惕,唯恐這姓嚴的是不是在給自己挖坑。


    張居正更是滿臉無奈的在臉上擠出笑容:“潤物此番奉旨南下,可謂是聖恩浩蕩,執掌江南六省乾坤,隱以為我等江南地方官員之上峰,此番聞訊自當前來拜謁。”


    用腳指頭想。


    張居正都能猜得出,眼前這個膩歪到今日都吃不下油水的嚴紹庭,定然是藏著手段等著自己兩人。


    不然以他的了解,嚴紹庭斷然不可能如此。


    嚴紹庭卻是連連搖頭:“我在朝中終究時段,雖然偶有建功,受陛下信賴,可到底還是不如二位兄長於官場之經驗老道。此番陛下降旨,我一路南下,可一入這南京城便猶如進了那龍潭虎穴,全然不知該當如何是好,今日既然二位兄長到來,且隨我快快入城,待二位兄長洗漱完畢,便是為二位設下的接風宴。再等明日,可得要請二位兄長,好生為我出謀劃策。”


    海瑞的嘴角不禁抽抽了兩下。


    自己就知道,嚴紹庭今天這般膩歪,就是等在這裏的。


    他不禁側目看了眼張居正,心裏生出不少琢磨。


    自己這一次之所以和張居正提議前來南京,那是為了將要嚴紹庭拉下水,好成全他二人在江南清查田畝詳實歸屬的問題。


    最好,是能將嚴紹庭推到台前,由他這位總理六省錢糧倉儲的大人物出麵,嚴令江南各地士紳權貴大戶能清退名下的侵占田地。


    可現在。


    還不等自己開口,怎麽反倒是嚴紹庭要將自己給埋進坑裏了。


    張居正收到海瑞的眼神,當即開口道:“我等雖然今日方來南京,可途中卻也有聽聞,潤物此番南下在那淮安府境內遭遇白蓮逆黨賊子行刺,然潤物卻是有大氣運,自有上蒼庇佑,逢凶化吉。更是遇刺之後,臨危不亂,駐抵馬頭鎮數日,行文南京,清查江南六省人丁戶籍與財稅賬目。此般泰山崩於前而臨危不亂的風範,區區南京諸司衙門,料定隻要潤物稍稍出手,用以籌謀,便可輕而易舉的降服。”


    自己現在頭上的麻煩事已經不少了。


    真要是還被嚴紹庭拉著,將精力都放在南京城裏的爭鬥,自己還要不要做事了?


    張居正一番話,連消帶打的就這麽委婉的回絕了嚴紹庭的請求。


    但嚴紹庭卻隻是淡淡一笑。


    在麵前兩人臉上掃視。


    他側目看向官道旁的曠野。


    “此番我奉旨南下,皇上與朝廷寄予厚望,期望能整合江南諸省,使之往後江南財稅能再有增長。”


    “依我之見,江南財稅再增,必定是要落在田賦和商稅兩處。此番南下沿途所思,此二者唯清退權貴士紳大戶侵占田地,還田與民,再以官民田畝一體繳納田賦,商賈足數繳納商稅。唯有如此,江南之財富方能真正用於國家,造福天下黎庶。”


    嚴紹庭當著張居正和海瑞的麵,慢吞吞的說著話。


    而後。


    他收斂臉上笑意,佯裝無奈的搖著頭:“隻是……既然兄長們職於旁處,此事……罷了!罷了……”


    說著話。


    嚴紹庭終於是主動的鬆開了張居正和海瑞的手,轉過身向著南京城方向走出去幾步。


    而後他才繼續佯裝擠出笑聲一般。


    “二位兄長快快上車,我等先入城洗漱吃酒再說他事。”


    說完後。


    他也不給張居正和海瑞詢問的機會,便領著劉萬帶著人騎上馬,排在了張居正、海瑞兩人隊伍前頭開頭往南京城回。


    隻是騎在馬背上,背對著此刻想來已經愣住了的張居正、海瑞兩人,嚴紹庭臉上又重新露出笑容。


    自己這一趟南下,又豈是沒有做足準備的。


    這幾日朱七根本就不在南京城裏,而是帶著錦衣衛的人在江南各地暗中走訪。


    至於張居正被海瑞拉下水,在蘇鬆兩府清查當地田畝歸屬詳情的事情,他又如何能不知道。


    這兩人鬼鬼祟祟的縮在蘇州城督糧道署裏,查兩府田畝歸屬詳情,除了是為了鋪墊後續清丈田畝,將大戶侵占田地清退給百姓之外。


    他實在是想不到,這兩人能一直縮在蘇州城,還能是為了旁的什麽原因。


    如今誘餌已經丟下去了。


    這兩人也必然會上鉤!


    後方。


    見著嚴紹庭果斷幹脆的駕馬在前頭開道,張居正和海瑞對視一眼,兩人立馬重新竄進馬車裏。


    海瑞最先開口:“他剛剛提到了清退田畝的話?”


    張居正默默的掀開車簾一角,在隊伍的最前麵,正是駕馬開道的嚴紹庭。


    他點點頭。


    然後無奈的笑著說道:“不光是提到了清退田畝,還提到了要嚴肅商稅的事。”


    海瑞吞咽了一口唾沫,順著張居正掀開的車簾一角看向外麵,而後小聲道:“他該不會是對咱兩使詐吧,就是為了誆騙咱兩在這南京城裏幫他對付那些人?”


    張居正放下車簾,冷哼了一聲。


    他有些苦惱的靠在馬車裏,眯起雙眼。


    海瑞卻是有些急切,推了張居正一把:“你倒是說說啊,這裏麵的彎彎繞繞你怕是比我要懂得多,你說說他剛剛那番話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張居正卻是陷入沉思。


    海瑞愈發焦急,不斷的回頭看向身後車窗外的景象。


    半響之後。


    兩人已經能看到南京城那高聳的城牆時。


    張居正這才慢悠悠的開口道:“剛峰兄,你可還記得,前些日子你說的,天下重重症狀之根結在於土地兼並,唯有使大戶人家清退田地,還田與民,方得始終。但那日,剛峰兄卻又陷入苦思,若今朝清退,還田與民,來日人亡政息,大戶仍然侵占百姓田地又該如何。”


    海瑞嗯了聲:“這件事你我皆知,盡是清退,還田與民,自不可能真為善政,唯有百年計量,方可稱之為與民善政。隻是我終究才疏學淺,不知此般難題該當如何解。”


    張居正苦笑了一聲。


    他搖著頭說:“這道題你我不用解了……”


    海瑞頓時神色一愣,麵露不解:“你說的什麽!”


    張居正抬頭看向海瑞,而後重新掀開車簾,揮手指向隊伍最前麵帶人開道的嚴紹庭。


    “因為他,剛剛已經提到該如何解決這道難題的辦法了。”


    海瑞臉上愈發狐疑。


    他先前因為嚴紹庭今日反常舉動,未曾詳細去聽嚴紹庭的話,這會張居正突然說困擾他們兩人許久的難題,竟然隻是和嚴紹庭一個照麵就解決了。


    這讓他當下全然沒了思考的能力。


    張居正卻是麵露敬佩,眼神深深的看了嚴紹庭的背影一眼,而後重新看向海瑞:“剛峰兄,今日我才方知,謀國之才,他嚴潤物恐怕還在你我之上。但他之才,卻也是能招惹無數亂子的奇才。這一次,你我二人恐怕真要著了他的道,要被他拉下坑了……”


    對於張居正能給另一個人做出如此高的評價。


    海瑞全然無動於衷。


    他對自己的定位本就清晰,治民於一隅或可有作為,諸如一縣、一府境地,自己可以以堂官身份,強壓下屬,依照自己的政見去做事。


    可一旦身處高位,如當下這應天巡撫的治民官,那便要陷入到官場爭鬥之中。


    正因如此,在海瑞心中看來,若自己往後要再進一步,其實更應該是三法司的官員。


    沒有人能在大明律範圍內戰勝海剛峰!


    他現在隻是有些疑惑:“你所說的,潤物給出的解題辦法,究竟是甚?我方才未曾顧及全了,難道是我聽漏了什麽?”


    張居正隻是笑了笑:“他的法子啊,就是官民一體繳納田賦。如此,地方百姓被侵占田地,一經清退,還田與民,則大戶必然不能再如過往一般肆無忌憚的侵占百姓田地。”


    大戶為什麽會侵占百姓田地,兼並土地?


    其一,自然是其中利益之大。


    但餘下的,那便是大戶人家有著更多的法子可以免除田賦稅目,而這基本可以算作是原動力。


    因為他們有法子不交稅,所以他們可以肆無忌憚的侵占田地。


    隻要占得越多,他們得到的利益和好處便越多。


    可一旦所有人,不論官民都需要繳納同樣的賦稅,那麽原動力自然會立馬被削弱。


    等這些人再想侵占百姓田地的時候,就得要想一想這中間的成本和利益到底有多大,還值不值得他們這樣做了。


    但這樣做,也必然會引發地方上的反抗和不滿。


    這也是張居正為何會說嚴紹庭的法子,會引來動亂。


    但海瑞卻是立馬沉眉低聲道:“此法確實出奇,但即便如此,大戶人家兼並田地,仍然可以將田地化作隱田,甚至是今年拋荒成廢地,避過了田賦征繳,明年再開墾出來,如此好處和利益又被他們這些大戶人家得了。”


    張居正臉上露出一縷憤懣,哼哼了兩聲:“這就是他嚴潤物的高明之處啊,故意拋出一個引子,現在恐怕已經在等著咱們主動去尋他了。”


    聽著張居正的解釋,海瑞漸漸陷入沉思之中。


    張居正也不急於海瑞開口回應,隻是默默的靠在車廂裏,獨自思考著今日嚴紹庭那隨口一句的官民一並繳納田賦的事情。


    自己原本一直想要做的,是在原內閣次輔、文襄公桂萼所主張的《任民考》一疏中所提到的一條鞭法,將其重新梳理,推行天下。


    當年桂萼文襄公提出之時,朝廷也確實擇地施行了一段時間,但後來在楊一清等人的阻擾下終究還是被迫停辦。桂萼更是因此無奈之下,被迫告老還鄉。


    次年,便在家鄉離世。


    那一年,桂萼不過才五十四歲而已。


    在張居正看來,或許正是桂萼提出的法子沒有得到真正的推行,看清了朝廷的紛爭,心中鬱鬱寡歡,才會離世。


    所以他從來沒有將一條鞭法再提出來。


    一直以來,他都是將這件事藏在內心最深處。


    但是今日。


    在聽到嚴紹庭那故作姿態的隨口之言。


    張居正開始了反思,開始更深的去思考天下究竟該如何。


    馬車悠悠。


    不多時。


    一行人已經終於是進了中山武寧王府西花園。


    嚴紹庭下了馬,再一次走到馬車前。


    他的臉上重新露出笑容,隻是少了原先的膩歪。


    “叔大兄、剛峰兄。”


    “此地乃是太祖皇帝當年賜予中山武寧王的西花園,日下二位便與我一同居於此處吧。”


    說完後。


    他便目光閃爍的看向已經被掀開的車簾。


    看著這兩頭……


    不對!


    應該是恐怕已經上鉤的這兩位走下馬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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