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無憂正在馬車裏翻箱找櫃。


    終於,他從一隻食盒中,找出了一盤糕點,抱著就坐在地上往嘴裏塞,那黑白分明圓滾滾的眼珠子,看向車廂裏的三個大人。


    而隨著嚴嵩開口。


    嚴世蕃立馬看了過來:“您的意思是……今日太子言行有誤?”


    嚴嵩看了眼兒子,而後轉頭看向孫子:“先前在乾清宮,殿下應當對你有所安排吧。”


    嚴世蕃立馬看向兒子。


    不等兒子開口。


    他便說道:“紹庭如今奉先帝之命回京,還將忠勇營也帶了回來。按理來說,便不會再去江南了。太子本就與我家親近,這個時候大位空懸,定然是要有所安排,將紹庭留在京中做事的。”


    局勢。


    小閣老還是看得明白的。


    但嚴嵩卻沒有說話。


    嚴紹庭則是點點頭:“太子今日在寢宮之時,言及孫兒差事,意思似乎是要給孫兒加兵部左侍郎,協理京營戎政,與鎮遠侯顧寰一同坐鎮提督京軍,整頓編練將士。”


    嚴嵩嗯了聲。


    而嚴世蕃則是目光轉動,很快就眼前一亮:“雖說差事變動有些大,原本紹庭專於稅課經濟,但轉為兵部,倒也不差。如今俺答那個兒子辛愛黃台吉還帶著大軍駐紮在河套,明年若是還不離去,朝廷定然是要與之一戰,如此紹庭這份功勞便能拿下了。”


    小閣老依舊是將時局分析的很到位。


    但嚴嵩卻隻是側目淡淡的看了兒子一眼,然後看向孫子:“事情在理也合情,太子如此決定,倒是無錯。”


    嚴紹庭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因為他知道,老爺子肯定還有話要說。


    果然。


    嚴嵩在說完之後,又繼續說道:“京營曆經二百年改製,早已不複當初。雖說如今京營還是以勳貴武將統領總督,但自於少保之後便有文官一並提督,行的是監軍之權。”


    這就是大明京軍,以及延伸出去的軍事力量的權力之爭了。


    嚴嵩又說:“先帝之時,京營便是一文一武,勳貴武將總督,朝廷文官提督協理。但我家現在,卻有昌平伯之爵位,亦算是勳戚一方。加之太子本就與我家近年親近,更有書院之緣。讓你協理京營戎政,雖然瞧著是讓你以兵部左侍郎去協理京營,卻未嚐沒有考慮到我家昌平伯爵位的原因。反倒是所謂兩家親近,顯得更其次了些。”


    嚴紹庭目光閃動,老爺子說的倒是與自己想的相差無幾。


    嚴世蕃則是眨了眨眼,亦是明白了其中的跟腳:“這麽說……太子往後難道還要借此一步步,不再往朝中文官插手京營之事?”


    嚴嵩終於是看向了兒子,淡淡一哼:“今天李子實在皇極殿上喊的那一聲祖宗成法,你當他是白喊的?”


    李子實就是李春芳。


    嚴世蕃沒再說話了。


    京營文武並管,這是英宗時就開始了的事情,這可不就是實實在在的祖宗成法。


    嚴紹庭笑著說:“嗣君今日之言行,或許是有這等打算。但是……恐怕就算是他那位老師,咱們大明朝如今的內閣首輔,也不會認同這件事。”


    嚴世蕃在旁疑惑道:“但若隻是如此,爹您又為何會說太子無聖明之相?”


    嚴嵩默默一笑。


    搖了搖頭。


    “是因為咱們這位嗣君,急了。”


    嚴嵩回了一句,便默默的靠在身後軟枕上。


    嚴紹庭趕忙解釋:“今日太子在乾清宮與我商議譚綸接管東南之事,然而出了寢宮,卻立即就當著高拱等人的麵提及此事,這便是急了。”


    “不論是浙直總督,還是浙江、應天巡撫的官缺,難道真就急於這一時半會讓人補缺?”


    “這兩日先帝梓宮移奉先殿,朝廷便會勸進再三。”


    “不過三日功夫,到時候太子納受朝廷勸進,亦可再說東南官缺之事,將譚綸推到浙直總督位子上去。”


    “便是再遲一些,等登極即位,離著當下也至多不多半月時間而已。”


    其實當嚴紹庭說起太子朱載坖今天就當著高拱等人的麵,要推譚綸上位浙直總督的時候嚴世蕃就反應了過來。


    他目光幽幽:“如此說倒也合理,太子今日便提此事,顯然會讓高拱心感失望。可他卻又是太子在王府潛邸時的老師,便是今日與你有過商議,也該等勸進之後再與高拱提一提此事。今日確實急切了些,恐怕不論是高拱還是李春芳這些人,心裏都要多幾分猜想了。”


    嚴嵩微微眯眼,默默頷首點頭。


    僅僅是今天,僅僅是這一樁事。


    就足以看出,嗣君非是聖明君主,至多不過是中庸守成之主罷了。


    眯著眼的老太師,淡淡開口:“當下我大明朝堂,正處新政舊法之爭,朝堂新黨舊黨之爭,先帝駕崩新君即位之際。種種新舊交替,若是聖明之主,自當慎重行事,坐觀各方動向,再於高處一錐定音。而非如今日這般,急不可耐的就要將以為的自己人推上來。”


    嚴紹庭淡淡一笑。


    總結老爺子的話,其實一句即可概括。


    太子他急了。


    “我家該如何自處?”


    問這話的是嚴世蕃。


    他先是看了看爹,然後又看了看兒子。


    嚴紹庭笑著說道:“我意思是……且由著吧。”


    嚴世蕃瞪大雙眼,張著嘴:“就……由著?”


    “我倒是覺得這樣挺不錯。”


    嚴嵩開口發話。


    俗話說三分鍾熱度。


    嚴紹庭覺得朱載坖現在就處於三分鍾熱度上。


    等他一步步走上了皇帝之位,真正開始了解大明朝堂和天下,他若是還能保持如今這份熱度且再說吧。


    而大概率是,這位嗣君的熱度可能並不會保持太久。


    如此,依著朱載坖在做裕王時的性子,必然會選擇走向守成之君,放手朝堂權柄。


    這樣也就到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麵。


    所以。


    且由著。


    且等著。


    無疑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對於有著太師頭銜,昌平伯爵位,在朝亦是刑部左侍郎,都察院左副都禦史,不日之後的兵部左侍郎兼協理京營戎政。


    對了。


    還有一個龍虎大將軍。


    嚴家可以完美從容的選擇由著、等著。


    可對於別人來說,卻沒有這樣的慶幸。


    終於。


    今日到了下衙的時候。


    皇城大內已經是入目皆白,宮人禁軍皆服喪。


    各處的燈火點亮,文淵閣的燈火卻漸漸地,一盞一盞的熄滅。


    高拱將禮部加急送來的有關大行皇帝喪葬典禮儀式的流程批允之後,放下了手中的墨筆。


    “諸位,今日便到這裏吧。”


    “自明日起,我等便要晨昏皆去思善門哭臨了。”


    思善門,是奉先殿外的宮門。


    哭臨,就是指皇帝駕崩之後,停靈奉先殿,朝堂內外王公文武,每日都要著素服,轉而著斬縗服,至思善門跪地為大行皇帝哭喪。


    完事之後才能各回各處,繼續日常。


    這是一個極其繁瑣的過程。


    朝廷在保證皇帝喪葬典禮不出錯的情況下,還要繼續操辦著國家大事。


    首輔的意思,眾人自然明白。


    越是這個時候,他們這些閣臣便越要打起精神來。


    眾人瞧著高拱站起身,這才跟著起身,收拾好自己的隨身物件,便跟在首輔身後走出班房。


    到了承天門外。


    高拱回眸看向白綾已經高高的懸掛在城門樓上。


    他開口道:“澄清坊新開了一家館子,就在三條胡同和二條胡同中間十字街上。諸位可願同往?”


    袁煒先行開口:“今日朝中各部司官缺不少,我還得回府思量,從何處補了這些缺,元輔之請,恐怕今日是無福消遣了。”


    趙貞吉亦是說道:“殿下今日既已提到東南,各處的稅課名目,如今已到年底,尚未成冊,我得催促一番這件事情。”


    兩人都開口拒絕了首輔的請客。


    高拱也未懊惱不悅。


    李春芳則是說道:“我還得去一趟禮部,大行皇帝的喪葬事宜雖然定下來了,但太子之後登極的事情卻也要盡早弄出來才行。”


    如此。


    高拱似乎就隻能是自己一個人去澄清坊吃東西了。


    不過他也沒有再作聲,擺了擺手就往東長安門走去。


    要去澄清坊,在這承天門自然是往東長安門外走的。


    而李春芳亦是在後麵,走向東長安門,似乎是去禮部的。


    見著兩人後背,袁煒和趙貞吉則是往西長安門走去。


    先帝在世時,長居西苑。


    因此,朝中大臣基本都選擇在城西靠近西苑的位置購置房產宅院。


    穿過西長安門,兩人也就徹底離開了皇城範圍。


    袁煒這才笑嗬嗬的低聲說道:“這個李子實,去禮部分明往南直走大明門來的方便,卻偏要走東長安門。”


    趙貞吉側目看向袁閣老,臉上亦是帶著笑容:“或許,咱們李閣老是餓肚子了?”


    袁煒哈哈一笑。


    趙貞吉不再做聲。


    而在澄清坊二條胡同北側的一條小巷中。


    巷口靠內位置,確實有一家新開的飯館。


    隻在巷口掛了一麵招牌,而飯館也不大,入了內一樓隻放了四張桌案,此刻倒是都坐了人。


    再上二樓。


    則是三間包房,臨巷的包房門口掛著已定二字的牌子。


    高拱走在前,登上二樓,推開掛著已定二字牌子的包房。


    在他身後。


    李春芳緊隨其後,走進包房,而後關上了門。


    入內之後,高拱坐定,瞧著李春芳取了桌上的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這位當下大明的內閣首輔開口道:“子實今日可是急躁的緊,也有失體統了。”


    李春芳麵上含笑。


    他知道,高拱這是在拿自己今日在皇極殿上指責嚴紹庭說話。


    他搖頭道:“我雖自吏部入閣,卻也任過禮部的官,朝堂規矩知曉的更多。隻是今日嚴紹庭舉止有失禮製,方才出口指責而已。”


    高拱喝了一口李春芳倒的茶:“哦?”


    李春芳坐在對麵,微微頷首低頭。


    高拱輕哦一聲後,忽然開口道:“老夫還以為,子實是覺得嗣君非是明君,至多守成,甚或無能!要在朝中爭奪幾分話語。”


    此話陡然一出,李春芳頓時臉色一變。


    他有些詫異的注視著似無事人一般喝著茶的高拱,心中卻已掀起千層浪。


    李春芳有些不太明白,高拱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怎麽敢當著自己的麵這樣說?


    他高肅卿可是在說,太子隻能當守成之君,甚至是無能君主。


    要知道,這可是冒犯天顏的話啊。


    他就不怕自己給說出去?


    高拱卻是依舊臉色如常,姿態從容:“老夫難道說錯了?不過如實而言。”


    李春芳將頭低的更低了些。


    依著高拱的性子,加上他如今已經貴為當朝首輔,還是太子潛邸老師。


    他能說這樣的話,也完全正常。


    李春芳重新抬起頭:“元輔想要做什麽?”


    高拱搖搖頭:“不是老夫想要做什麽,而是當下咱們這位嗣君想要做什麽。”


    他今日之所以在皇極殿一改往日,反倒是坐視李春芳出頭指責嚴紹庭,再到乾清宮也是一言不發。


    完全是因為他現在忽然察覺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明白自己往日那位學生,如今的大明東宮太子、國家嗣君朱載坖了。


    這顯然是超乎自己預期的。


    也與自己的設想以及謀劃,大相徑庭。


    甚至。


    這讓他察覺到了一絲危險。


    而麵對高拱的直言不諱,李春芳卻選擇了緘口不言。


    高拱也沒有期望李春芳說什麽,他自顧自的開口道:“子實想要在朝中多幾分話語,老夫不管此事。自先帝在時,老夫便期望新政變法,革舊鼎新,如今終於得行,老夫勢必要在位上,將這些事情都辦下去。”


    “嗣君若仁厚垂拱,自當無礙。”


    “可若嗣君亦有他想,老夫再做事來,卻是要麻煩許多。”


    “加之……”


    李春芳現在忽然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偏偏要今日跟著高拱到這裏來。


    這些話說出來,可是太過大逆不道了。


    而高拱卻是臉色冷了下來:“今日先帝於宮中言行,加之嗣君之事。老夫似見子實今日所言,或將成真,此事卻不得不防!”


    李春芳目光閃爍。


    自己說的什麽話可能會成真?


    那自然是自己今天在皇極殿外,對著嚴紹庭喊的那一句。


    大明朝的權臣奸佞。


    所以。


    到這裏,李春芳也終於明白了高拱為何會在剛剛對自己說出那麽多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話了。


    他臉色凝重,沉聲開口:“元輔是想要對嚴紹庭出手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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