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人們承認與否。


    自今日起,有過思善門前這一場,人們便再不能對嚴家四代五人在朝為官置喙半句。


    因為現在。


    嚴家四代五人在朝,就不是占權奪威,而是滿門盡忠皆良。


    而有著掌握大明道德至高地的海瑞進奏請辭。


    先帝駕崩,新君即位,百官進辭,這一條規矩也必須要繼續執行下去。


    且還要有別於過去,要在新君即位前就開始上疏請辭,而不是等到新君已經登極之後再去做。


    雖然官員們心中泛起擔憂,擔心自己明天上了請辭的奏疏,不等下衙回家就會接到旨意,要求自己打包滾蛋。


    不過。


    朱載坖卻終於是暗自鬆了一口氣。


    為了防止再有人跳出來壞事。


    朱載坖幾乎是話趕著話肯定道:“元輔所進之言甚在理,今日即照此而辦。”


    雖然心中急切。


    但這位即將登極的嗣君卻還是暗自留了一些心眼,隻將事情限定在今日。


    如此一來,嚴家今天弄出來的滿門請辭,等到來日百官跟隨上疏請辭,自己完全就可以拿捏著朝堂百官的辭疏做文章了。


    或去或留。


    到時候還不是自己一言而決?


    而思善門前有了嗣君這句話。


    眾人也知道,今天因為海瑞而起的,有關於嚴家的這樁事,便算是揭過去了。


    李春芳將袖中那本該拿出的奏疏,深深的藏在袖中夾層裏。


    而後這位李閣老站起身,抱拳作揖,躬身開口:“昨日先帝駕崩,作梓宮,小斂移於奉先殿。按製,今日該定大行皇帝遺詔,進而昭告天下,曉諭天下臣民。臣請太子殿下移文淵閣,定先帝遺詔。”


    在場的禮部尚書高儀亦是緊隨其後開口:“國朝禮製所係,大行皇帝賓天,今日即需遺詔告天下知。”


    這都是最近宮裏和朝廷需要操辦的事情。


    而為了先帝駕崩新君即位,朝中各部司衙門一些個不太重要的差事,也都已經由內閣下令暫停。


    曆朝曆代,國事之下,皆以喪事為先。


    喪事之外,便是國君登極之典了。


    皇帝遺詔便也在此列。


    但當李春芳和高儀一前一後說完。


    今天自上奏請辭之後,便不再說話的嚴嵩,卻忽然開口:“按律,太子為東宮儲君,該升文華殿視朝行諭決斷諸事。”


    高拱聞言眉頭一挑。


    李春芳亦是看向嚴嵩這位唯一活著的三公太師。


    在場官員們則是紛紛頷首低頭,不敢看向這群真正的朝堂大佬。


    但聽著這些大佬們的對話,這會兒分明已然是暗中生出矛盾來了。


    也不知道大行皇帝的遺詔,又該會有怎麽樣的內容昭告天下。


    不過這些都是大佬們的暗中爭鬥,和他們這些尋常官員沒有半點關係。


    已經瞧出氣氛不好的官員們,紛紛結束哭臨,躬身告退,各回衙門。


    而在說出太子該去文華殿後,嚴嵩便側目看向如今的當朝首輔高拱。


    “文華殿曆為東宮日講之地,如今既然嗣君即將登極,朝廷也該於文華殿重開經筵,為世子出閣讀書開日講。諸事皆新,亦如新政,不如就從今日始,元輔以為如何?”


    嚴嵩此刻的語氣和態度很好,就如村口那年老卻又飽學的老人,對晚輩循循教導。


    高拱臉皮抽動了兩下,無視了李春芳那暗戳戳的眼神示意,看向朱載坖點頭開口道:“殿下,太師所言用新,意在新朝新事,彰顯新象,是亦妥當。”


    朱載坖點頭:“既如此,便往文華殿去吧。”


    這頭太子爺發了話,呂芳便立即開始安排人先行趕赴文華殿。


    雖然宮裏尤其是文華殿這樣的地方,每日都有專人打掃。可先帝在世時,也確實幾十年沒有用過文華殿開經筵行日講,如今太子要升文華殿視事,肯定還是要布置一番。


    而朱載坖、高拱等人則也走的不快。


    嚴嵩亦是看了眼兒子、孫子。


    嚴世蕃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嚴紹庭則攙扶著老爺子,向文華殿那邊過去。


    議定大行皇帝遺詔這件事情可馬虎不得。


    眾所粥知。


    大多數的皇帝遺詔,基本都不是皇帝本人擬定的,而是死後由繼任者和臣子書寫。


    目的也不過是借駕崩了的皇帝之口,將要做的事情說出來而已。


    純粹就是活著的人拿死人做文章。


    所以嘉靖在駕崩前,也隻是定下了新政這一件事,順帶便最後帶走一波人,應該是要將這些人一起帶到地下去繼續君臣之緣。而沒有提前寫好遺詔,留給呂芳等人存放,等到時候即可拿出來公之於眾。


    所以遺詔如何擬定,往往就會成為一個爭論的地方。


    雖然大體上,遺詔的規範都是簡單概括皇帝的一生,評論一下這位皇帝的功過,然後再在遺詔上確定新君人選,最後對朝廷一番安排,如此也就可以了。


    但這裏麵的文章卻是大的很,彎彎繞繞非是一般人能夠發現的。


    而按理,遺詔也該是今天由太子朱載坖和內閣商議定下,和已經退休了的嚴嵩沒什麽關係。


    但他非要在場,大明朝唯一以文官身份在活著的時候拿到三公太師的就他一個。


    便是不在朝中做事,誰又能真當這位太師不存在?


    更不要說今天思善門又有那麽一出。


    嚴家就是本朝最為忠良的一家了。


    高拱等人也不好說什麽。


    眾人各懷心思穿過歸極門、會極門,也就到了文華殿。


    跨過宮門即入文華殿。


    名為殿,可文華殿卻是一個建築群。


    大殿位於中間,前方兩側各有東西偏室,後麵還另有一座藏書樓,囊括了曆朝曆代官方民間的書籍無數,可達百萬冊。


    也因為文華殿藏書之多,這些年鬧出過不少臣子偷書夾帶而出,將那些孤本古本賣了換錢的事情。


    十成文華殿藏書,如今大致也就剩下個五六成罷了。


    進到前麵的大殿。


    呂芳已經是帶著人將殿內布置好了。


    朱載坖坐在上位。


    高拱等人則是圍繞在前。


    李春芳看了一圈,而後對禮部尚書高儀示意。


    “殿下,內閣和禮部商議著,草擬了一份詔書,便由禮部呈給殿下查閱,請殿下閱知定奪。”


    李春芳說完後,高儀便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份題本。


    “請殿下閱。”


    朱載坖接過內閣和禮部草擬的遺詔,就放在桌案上查看起來。


    因為文華殿的功能基本一直都是皇帝和東宮開經筵行日講,偶爾視事的地方。所以殿內的桌案都不高,如此也符合坐而論道的樣子。


    高儀呈上草擬的遺詔。


    在場六部、五寺的朝中九卿便紛紛圍觀過來,隻要稍稍低頭就能看清內閣和禮部弄出來的這份遺詔初稿。


    一幫人低頭看著,漸漸就多了嘈雜聲。


    畢竟是大行皇帝遺詔,內容是要能經得起曆史檢驗的,各方都會有不同的看法。


    “這份遺詔是何人主筆草擬的!”


    就在眾人猶豫該如何評價這份草擬的遺詔時,嚴紹庭卻是眉頭皺緊,臉色陰沉的喝問了一聲。


    他這突然一嗓子立馬吸引來眾人注視。


    李春芳頓時回頭看向在場眾人中個子拔高的嚴紹庭,而後皺眉道:“自然是內閣與禮部共同執筆草擬的。”


    他皺著眉望向嚴紹庭,不知道這廝又要弄什麽幺蛾子。


    嚴紹庭則是嗯了聲,眼神從李春芳身上移開。


    如此倒是讓李春芳以為不會有什麽事了。


    但隻不過眨眼的功夫。


    嚴紹庭就看向了高拱:“敢問元輔,以李閣老所說,這份草擬的大行皇帝遺詔是內閣和禮部共同草擬。而元輔身為內閣首輔,坐鎮中樞,總領朝堂,是不是下官可以認定這份草擬的遺詔,也可以說是元輔授意或點頭認可的?”


    “自然不是!”


    高拱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天知道嚴紹庭忽然抓著遺詔的事情問話,是要搞什麽幺蛾子。但不管如何,先把自己摘出來再說。


    也就是在高拱脫口而出後,李春芳頓時看向了他。


    高拱卻已經說道:“先帝昨日駕崩,事發突然,這份草擬的遺詔是內閣與禮部趕著時間,一同草擬。因是草擬,便還需太子殿下閱後指正不妥處,內閣和禮部便可再行修改。”


    不能說和自己完全沒有關係,也不能說具體是誰主筆的,那麽就隻能是讓內閣和禮部一起承擔責任。


    袁煒和趙貞吉兩人默不作聲。


    朱載坖亦是抬頭看向嚴紹庭。


    嚴紹庭則是冷哼一聲:“先帝不過昨日才駕崩,今日這份遺詔便是要給先帝抹黑了嗎!”


    高拱等人立馬臉色大變。


    給先帝抹黑這個罪名可不是能隨便擔的。


    嚴嵩則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向嚴紹庭:“話不可亂說!內閣和禮部做事,向來循規蹈矩,如何能扯到給先帝抹黑的事上了?”


    高拱立馬向著老太師投來感激的目光。


    嚴世蕃卻是哼哼了兩下。


    “太師,這次可就是您錯了,反倒是太子賓客說的沒錯。”


    應了一句。


    嚴世蕃便當著眾人的麵到了朱載坖身邊,躬身作揖,而後才拿起那道草擬的遺詔。


    將遺詔拿在手上,嚴世蕃亮於眾人,伸出手指在上麵指點著。


    “大夥兒都是明白人,這份草擬的遺詔寫的如何,都不是傻子,也能看的明白。”


    嚴世蕃手指重重的指在一行文字上。


    “都看看!”


    “都看看!”


    “他們內閣寫的這叫什麽話?”


    “什麽叫作:本惟敬天勤民,是務祗緣多病,過求長生,遂致奸人乘機誑感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明講之儀久廢,既違成憲,亦負初心?”


    嚴世蕃冷哼一聲,雙目怒視內閣幾人。


    他亦回頭看了眼兒子,意思明顯是接下來場子交給他了。


    嚴紹庭則是麵帶笑意:“敢問元輔,先帝修玄可是為了求得長生?先帝龍馭賓天之際執臣手,口言天下無長生者,先帝既知無有長生者,又何來求長生?”


    高拱臉色緊繃,側目看了一眼李春芳,很顯然這段話是李閣老寫的。


    李春芳也是臉色難看。


    先帝駕崩前拉著嚴紹庭說了一大堆的話,現在嚴紹庭怎麽說都可以。


    嚴紹庭隻是淡淡的看了他們一眼,便繼續道:“敢問內閣與禮部,這句遂致奸人乘機又是指代何許人?是今日在場的我等還是已經被先帝降罪的犯官罪臣如徐階等?”


    他可是清楚,這句話大概就是指嚴家和嚴黨。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改變,那這句話倒是用的也沒錯。


    不過。


    現在的嚴家可不一樣了。


    李春芳咬緊牙關,這句話他還確實就是奔著暗指嚴家去的。


    現在被嚴紹庭當麵質問,他隻能是硬著頭皮說道:“自然是有徐階在內,當然也有諸如之前的兩淮巡鹽禦史鄢懋卿等人!”


    嚴紹庭掃了一眼老李,哦了聲。


    正當李春芳想著如何繼續應對。


    嚴紹庭笑著說:“李閣老這麽說,下官倒是覺得等回頭重擬大行皇帝遺詔的時候,可由李閣老執筆,將這奸人二字直接改為徐鄢等奸四字。”


    李春芳頓時瞪大雙眼,雙手藏在袖袍下緊緊的攥成拳頭。


    這個嚴紹庭當成是欺人太甚!


    他竟然要將徐階釘死在大行皇帝遺詔上的奸人之首列。


    一旦當真如此重擬,最後昭告天下,等遺詔傳到雷州。隻怕徐階見到後,是有立馬氣絕而亡的。


    這是把徐階往死路上逼,也是在逼著天下文武百官徹底與徐階劃清界限。


    李春芳當即爭辯道:“大行皇帝遺詔,又如何能直點他人之名?”


    嚴紹庭眯著眼:“可又如何不能了?”


    “沒有這個規矩!也沒有這樣的例子!”李春芳瞪眼爭論。


    嚴紹庭卻上前一步,默默的注視了李春芳片刻,隨即淡淡一笑:“例子永遠都得有第一例!大行皇帝既然是被奸人乘機,那麽就該寫明了是誰人,也好叫天下人和後世人看的明白!莫不然,豈不是要叫這奸人二字害了朝廷百官的名聲?還是說,李閣老意有他指?”


    李春芳梗住了。


    誰讓他真的是意有所指,要借遺詔暗戳戳的攻擊嚴家。


    見李春芳梗住不說話,嚴紹庭哼哼了聲。


    可他對這份遺詔的質疑就此打住了嗎?


    隻見他從嚴世蕃手上接過草擬的這份遺詔,而後重新放在太子朱載坖麵前。


    而後嚴紹庭麵露不忍和激憤。


    “殿下,臣不知這份遺詔究竟是誰人主筆草擬,但是這裏的內容,實在是……”


    “太欺負先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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