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奢靡的黃金城,也比不上大明的這座國都。”


    高家酒樓內,富可敵國的柏富貴,從臉上的神色到身體上的動作,都保持著無與倫比的恭敬。


    嚴紹庭側目掃了一眼徐渭,而後指向麵前的凳子:“坐吧。”


    柏富貴殷勤的彎腰點了點頭,這才敢坐在凳子上。


    在大明這麽多年。


    這位西班牙來的商人,深刻的認識到在這片土地上,權力永遠比金錢更具有力量。


    而在自己的故鄉卻是相反的。


    隻要你擁有足夠多的金錢,那麽你甚至可以買一個王回來當。


    帶著恭敬和謙卑坐下後,柏富貴才開口道:“小人的財富,還遠遠不夠支撐起建造一座黃金城出來。隻是小人癡迷大明的樓台庭院,想要在家鄉也建造一座而已。”


    “哦?”嚴紹庭麵露好奇,沒成想柏富貴竟然已經漢化到了這種程度:“我聽說這幾年,歐邏巴的局勢很不平靜?”


    按照自己那並不精通的西方曆史記憶,似乎這個時候的歐洲快要處於一場連綿好幾十年的戰爭之中。


    具體是什麽情況,他並不清楚。


    柏富貴卻極其罕見的用很具有中原特色的話術回答道:“天下任何時候都不會平靜,小人如今常在大明,對家鄉的事情也知之甚少。或許,小人該回去親眼瞧一瞧,然後再將最新的消息帶回來給您。”


    嚴紹庭卻是挑眉道:“有沒有想過……成為真正的明人?”


    他問完之後,便目光隨和的從柏富貴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在窗外。


    從這個位置看過去,紫禁城東南角樓清晰可見。


    那城樓上的禁軍官兵如今已經服喪披孝都能看得見。


    高某人這是想要來一出遙看宮廷的把戲?


    嚴紹庭的思維逐漸開始變得發散起來。


    而柏富貴卻是心中猛的一跳。


    成為真正的明人?


    這可是他自己私底下想過無數次的事情。


    自己現在雖然和大明做著絲綢的買賣,這一份能為他賺來數不盡的財富,可卻並不是會一直穩定的。


    因為大明隨時都可能會更換一個外商來接替繼續去做絲綢的買賣。


    而又因為他不是明人,所以如今將大明的絲綢送去西班牙等地,再將歐邏巴的貨物運到大明,便需要繳納數量眾多的稅賦。


    但那些明人,出海經商,卻並不需要繳納賦稅,又或者隻需要繳納很少的一部分稅銀即可。


    成為真正的明人,這不過是金錢上的一點點優勢。


    更重要的是,在大明的身份和待遇就會變得完全不同。


    自己可以置辦產業,甚至可以雇傭明人來作為自己的下屬,為自己在大明的生意出謀劃策。而且自己還有在大明京師中樞的關係,到時候自己的生意就完全可以在整個大明鋪開了。


    柏富貴甚至想到,自己或許還可以在大明明媒正娶一個妻子,然後就在大明開枝散葉。


    如此自己的兒孫就可以去讀書,讀了書就可以參加科舉,然後入朝為官。


    歐邏巴那片土地上所謂的王侯,在柏富貴看來甚至還不如大明的一個知府老爺,甚至不如知縣老爺。


    看完了東南角樓。


    嚴紹庭側目瞥了臉色因為興奮而變得漲紅的柏富貴。


    他悠悠說道:“對外商號原本隻是權宜之計,如今算起來,也該是歸於我朝戶部之下。如此一來,對外商號裏,領頭的和輔佐的人,就可以拿到一個官身。”


    柏富貴眼前頓時放亮。


    他似乎已經看到自己成為真正的大明人了。


    嚴紹庭則是繼續說:“對外商號的掌印,朝廷定然是要另外派人的。而按照我朝官製,商號除了掌印官,定然還要有兩名佐官。而依照衙署規製,對外商號掌印官大概是正九品,類同各庫使,兩名輔佐官則是從九品。但不論怎麽說,有了品也就有了身份,這身份自然是屬於大明人的。”


    嚴紹庭說的這些話,倒也沒有錯。


    按照朝廷的規矩,所有的官署衙門,統統都要有一個上級部門轄治,最後一層層的歸屬於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使司等這一類最頂層的官署衙門。


    就如他當初能操辦對外商號,也是因為他在戶部有一個官職。


    這叫做事事有脈絡。


    現在大明都已經開海了,對海外往來的貿易問題會越來越多,也會越來越繁忙,那麽對外商號重新更加明確的歸屬於戶部,並且設置官吏,就顯得很有必要了。


    柏富貴此刻已經是渾身一顫,半隻屁股都撅了起來。


    “十萬兩!”


    “不不不!”


    “如果賓客能幫忙的話,小人願意出一百萬兩!”


    “隻求能得個對外商號從九品的輔佐官。”


    柏富貴開口就是一個從九品的小官,出價一百萬兩。


    倒也不是他傻或者不懂的行情。


    可他知道的行情,那也是大明自己人的價格。


    更不要說那些跑官買官的大明人,本身就有著舉人或者進士的功名身份。


    而自己既不是明人,也沒有功名。


    一百萬兩銀子,買一個大明的官職,弄一個官身,柏富貴覺得很劃算。


    雖然看著自己投入很大。


    可能換來的利益卻更大。


    但哪怕是麵對已經開價一百萬兩的柏富貴。


    嚴紹庭也隻是淡淡的看向對方,然後默默靠在椅背上。


    他目光頗是玩味的盯著麵色激動的柏富貴:“你覺得,我差錢嗎?還是覺得我會很看重百萬兩銀子?”


    以自己這些年辦的差事,做過的官職,真想要撈點銀子,隨隨便便就已經能撈上來大幾百萬兩銀子了。


    柏富貴也是渾身一顫,趕忙低頭:“是小人說錯了話。對嚴賓客來說,錢財不過是糞土。但賓客希望小人做什麽,隻要您發話,小人絕不含糊!”


    此刻柏富貴也是醒悟了過來。


    自己剛剛是因為激動,所以才喊出了開價百萬的話。


    可現在一旦反應過來才明白,既然這位能帶著自己在大明賺到了富可敵國財富的年輕人,能在今日對自己說這些話。


    那麽顯然,那個將要正式歸屬於大明戶部的對外商號,其中的某一個官位,將會是屬於自己的。


    但在此之前。


    自己也定然需要為對方做些什麽事情。


    “我希望你們能鬧一場。”


    “能好好的在北京城,在南京城,在東南各處都鬧一鬧。”


    “鬧得滿朝文武都知曉。”


    屋內。


    嚴紹庭淡淡開口,麵色平靜。


    可他的話卻讓柏富貴大吃一驚,張大嘴巴滿臉茫然。


    砰砰砰。


    也就是在這時,屋門被敲響。


    店家帶著夥計將門推開,然後端著做好的菜送了進來。


    是高拱和李春芳在這裏吃的冬筍燉臘肉。


    另外自然就是幾樣時蔬了。


    如今這等寒冬臘月,這家開在巷子裏的店家還能提供時蔬,可見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


    若是朝中沒有關係,若是不能拿到城外有著溫湯的皇莊栽種在大棚裏的時蔬,這家店斷無可能會有這等東西。


    飯菜都送了進來。


    也確實是按照嚴紹庭先前的吩咐,沒有送來酒水。


    等到一切都布置好了,店家這才滿臉恭敬的退了出去,順帶將屋門合上。


    柏富貴這時才滿臉疑惑的詢問道:“不知賓客要我們以什麽理由去鬧事?”


    他很聰明的略過了為什麽要鬧事,要鬧到什麽程度。


    隻問了用什麽理由去鬧。


    嚴紹庭則是說道:“就說明人對你們坑蒙拐騙,讓你們做生意時永遠沒有一個準確的價格。”


    是的沒錯。


    嚴紹庭現在要做的是貨幣改革運動。


    而鮮有人知的事情,在貨幣改革之前,是有商品價格改革運動在前的。


    隨著這幾年大明對外開海,做著海貿的生意,越來越多的銀子流入進來。


    這就導致原本銀貴,而今銀賤。


    可消息卻又是遲緩的,放大到全天下,最後吃虧的就是那些百姓。


    再等到幾十年後,海外的白銀不再繼續流入,又會變成銀價高昂。


    一來一回。


    最後吃虧的永遠都隻能是尋常百姓。


    在一次次的無形經濟浪潮之中,百姓承擔了所有的一切。


    這也是為何他會斷然否定張居正提出的一條鞭法。


    而若要深層改革變法,就必須要重新建立起一個健康的經濟體係,重新將大明從開國之初就沒有弄好的貨幣政策給立起來。


    柏富貴已經開始思考著,自己該如何安排人手,又該如何製造混亂鬧起來,又應該如何保全自己的時候。


    嚴紹庭已經繼續說道:“不需要你出錢,隻需要你讓下麵人鬧起來,等這一次事成之後,我許你一個對外商號的官職,帶品帶級。”


    雖然朝堂官職都是吏部推舉遴選,但誰讓自己是目前大明朝最懂經濟和海外生意的人呢?


    隻要掌握了知識,也就掌握了權力,擁有著推舉權。


    雖然兩人直接相處的時間很短,但柏富貴卻對嚴紹庭有著迷一般的自信。


    不然,自己也不可能從一個普通外邦商人,數年間一躍變成了富可敵國的商人。


    “小人明白,隻是如今還是冬月,小人最多隻能先在北京城裏讓人鬧起來。等開了春,才能讓江南那邊也鬧起來,而且也都是在市舶司附近。”


    柏富貴很快就給出了一個時間線。


    嚴紹庭無有不可,隻要對方能答應下來就行。


    店家的手藝確實很不錯。


    一頓飯吃完後,嚴紹庭也算是真正將這家店給記了下來。


    將牙齒剃幹淨,又含了一口茶水漱口,吐出之後。


    嚴紹庭才拉著柏富貴往外走。


    他低聲道:“若是有機會的吧,等開春你的船隊起運回去,記得讓他們從歐邏巴帶些金發碧眼的女子回來,一定要好看的,要身材好的。”


    柏富貴眉頭一挑,用男人都懂的眼神看向嚴紹庭。


    就連徐渭在旁也略帶著些疑惑。


    按理說,賓客可不是個貪圖美色的人,這麽多年也隻有一妻在家。


    拋開嚴世蕃不說。


    嚴家也算得上是世代一夫一妻了。


    難道賓客改性子了?


    辛苦了這麽多年,是要準備享受享受?


    徐渭全然不知,隻能是胡亂的猜測著。


    柏富貴卻已經是連連點頭:“一定!一定!您就放心好了,我已經讓人將歐邏巴最美麗的女子都搜刮回來!”


    此時的柏富貴已經很熟練的開始以明人的視角去看待問題了。


    而他更是毫不收斂的用雙手在胸前畫著弧形做著比劃。


    嚴紹庭也不解釋,隻是拍了拍對方的後背:“不過是件小事,不必太過用心。”


    等到雙方分別。


    嚴紹庭與徐渭登上馬車。


    他這才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一隻小巧的布袋子。


    將袋子打開,裏麵赫然是幾枚金幣、銀幣。


    造型都是正圓形。


    隻是上麵的刻畫卻不一樣。


    有兩枚是高鼻梁深眼窩的人頭像,還有些橄欖枝之類的裝飾金幣、銀幣。


    而另外兩枚,則是背麵分別印著‘嘉靖金寶’、‘嘉靖銀寶’字樣,而正麵則是空的光板。


    徐渭頓時眉頭一挑,滿臉好奇:“賓客是要鑄金銀幣?”


    說完後,徐渭卻又立馬搖頭。


    “賓客是要上疏朝廷,鑄金銀幣嗎?”


    嚴紹庭則是將那兩枚正麵空白的金銀幣夾在手指縫間轉動著。


    他笑著開口:“如今海外流入的金銀越來越多,而我朝民間根本來不及察覺金銀價比已經要發生大變化,朝廷同樣也疏於沒有措施管理。”


    他目光幽幽,掀開車簾,看向紫禁城東南角樓。


    嚴紹庭冷哼一聲:“若是不能將最基礎的關係到天下億兆百姓的物價問題解決,讓我大明有一個正常的貨幣製度……”


    “所謂新政變法,不過就是個屁話!”


    他都能想到,這些官員上至高拱,下至縣令、縣丞等,都是圍繞著田地去變法革新。


    如今倒也有些不同,可能還會對商稅進行一定的變革。


    可說到底,這些都是浮在半空中的。


    朝廷為什麽要變法革新?


    因為沒錢!


    所以要變法革新。


    其根本問題是出在錢上麵的。


    如果連錢本身都有問題,而不曾改變,就算是解決了田地和商業的問題,限製了士紳大戶兼並,幾十年後依舊會回歸老問題,變成老樣子。


    車廂裏。


    嚴紹庭單手轉動著金銀幣。


    “文長,你說如果這金銀幣上,正麵印上聖賢頭像,亦或是先帝畫像。”


    “更甚至是新君畫像。”


    “你覺得,咱們的太子殿下是否會同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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