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紙薄路遠的年代。


    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幅員之遼闊,很少會真的有人能理解。


    就如同中原人去了西域,會感歎一地便如中原數省之麵積。


    但人口卻甚至不如中原一府之人丁。


    發生在徽州府。


    吃著炊餅喝著白水的海瑞如何如何。


    沒有多少人會知道。


    除了一路陪著他的兩名差役長隨。


    而遠在京師。


    已經吃上燉牛筋牛蹄膀,喝著溫過的薏苡仁酒的徐璠,也同樣不會明白吃炊餅就著白水,會是個什麽滋味。


    這個世界。


    總是無處不在的,充滿了參差不齊。


    一口溫酒。


    一口燉的軟爛軟爛的牛筋。


    終於。


    美酒美食當下。


    徐璠內心的煩躁,終於是稍稍撫平了一些。


    隨後。


    他放下酒杯和筷子,抖著雙臂舉起手。


    輕輕一拍。


    便有一名女子懷抱琵琶,從外麵走了進來。


    不多時。


    樂聲響起。


    徐璠的臉色,愈發輕鬆起來。


    等到吃的差不多半飽,鍋中的牛筋牛蹄膀,卻不見少多少。


    徐璠已經是拿起一塊價值不菲的蘇繡絲綢帕子,擦了擦嘴。


    而後便隨意的丟在桌上的骨頭堆裏。


    這時候。


    有差役自外麵走了進來。


    “嗯?”


    徐璠微微皺眉,顯露不悅。


    一般等到他酒足飯飽的這時候,那樂聲都會停歇。


    而後就是滿屋霏迷。


    差役的出現。


    顯然是打亂了他的計劃。


    差役卻是硬著頭皮,到了徐璠身邊:“公子,是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欽差兩淮鹽務鹽課的鄢懋卿來了,想要求見公子。”


    這差役,其實是自徐府帶來順天府的。


    方便身邊有個知根知底的人伺候著。


    徐璠麵露疑惑和好奇。


    他看了一眼對麵坐著彈奏琵琶的女子,臉上微微一笑。


    “叫他進來吧。”


    差役點頭,姿態恭敬卑賤,小心翼翼的退出。


    等到了屋外。


    差役卻是昂首挺胸,站在廊下台階上,看著已經等候多時的大明正三品左副都禦史鄢懋卿。


    “我家公子見你。”


    “請進吧。”


    鄢懋卿臉上帶著笑,幕僚師爺跟在身邊。


    兩人走到了廊下。


    那差役卻是伸出一隻手將兩人攔下。


    他也不說話,隻是嗯了一聲,看向跟在鄢懋卿身後的幕僚師爺。


    鄢懋卿當即麵露尷尬,回頭瞪向幕僚師爺。


    “不懂規矩的東西。”


    “不知道在外麵候著?”


    “徐公子也是你能見著的?”


    幕僚師爺躬身頷首,彎腰點頭,便停在了外麵。


    鄢懋卿這才滿臉堆笑的看向那差役。


    “嗯。”


    “進去吧。”


    差役嗯了聲,便算是允了鄢懋卿進屋。


    鄢懋卿依舊是滿臉堆笑,從差役身邊走過,兩人錯身而立。


    鄢懋卿的眼底,也終於是閃過一道殺氣。


    至屋內。


    也不等鄢懋卿看清屋內的人。


    他便趕忙的拱手,彎腰低頭。


    “下官鄢懋卿,拜見徐公子。”


    “今日冒昧打擾,登門造訪,實乃萬不得已,還望公子見諒,萬萬海涵。”


    彎腰低頭的鄢懋卿,顯得有些吃力。


    過去。


    自己可從來都是抬著頭挺著胸,威風四麵的。


    坐在桌前的徐璠,也隻是嗯了一聲,斜覦打量著躬在那裏的鄢懋卿。


    他的眼裏,閃爍著玩味的神色。


    雖然他昨日不在京中,但前些日子是在京中的。


    而鄢懋卿帶著大批銀子和珍寶財貨回京的事情,他也是知曉的。


    眼下雖然還不清楚這廝為何找到自己。


    但是,說不得就是自己的一個機會。


    能借著這個狗東西,解了自己在密雲的困局。


    徐璠緩緩開口道:“聽聞都禦史這一次南下兩淮,辦的差事頗為得力,成效顯著,成果斐然啊。”


    鄢懋卿額頭已經有些汗水了,卻隻能是陪著笑道:“公子謬讚,下官不過是上仰陛下隆恩,依仗閣老威嚴,才未曾將差事辦砸。”


    說到這裏的時候。


    饒是鄢懋卿,也是尷尬不已。


    過去。


    自己算是嚴黨中堅,可徐家可是沒少起衝突。


    現如今卻要這般委曲求全。


    徐璠卻是疑惑的嗯了聲:“閣老?”


    鄢懋卿當即解釋:“是徐閣老!”


    “嗯。”


    徐璠的臉色緩和了一下:“其實都不過是為陛下、為朝廷辦事而已。”


    說著話。


    徐璠瞥了一眼鄢懋卿。


    態度倒是個好。


    鄢懋卿也隻能是幹笑著陪是。


    徐璠則是麵色逐漸誇張起來,笑著說道:“哎呀呀,我定是酒多了,怎麽能叫都禦史這麽久還站著。都禦史,快快坐下,剛好你我也一同喝一壺。”


    說著話,徐璠那是滿臉的熱情。


    鄢懋卿也終於是帶著滿頭的汗水,站直身子,抬起頭。


    臉上的笑容卻是不減。


    在徐璠的盛情邀請之下,這才堪堪落下半個座。


    徐璠這時才又說道:“我這人吧,不喜旁人伺候,向來都是自個兒吃喝,都禦史也請自便,酒肉不缺。”


    鄢懋卿卻是喊了句:“徐公子雅趣。”


    然後便又起了身。


    先是為徐璠滿上一杯酒,然後又給自己添了一杯酒。


    這才重新坐下。


    不等鄢懋卿敬酒。


    徐璠便幽幽問道:“這一次都禦史回京,可曾去嚴閣老府上了?”


    他這是明知故問。


    鄢懋卿也配合著,麵露戚戚:“卻是不想嚴閣老這一趟竟然是病了,下官回京至今都未曾見到。嚴閣老如今已經年過八旬,卻是不知道這一遭到底是個什麽數……”


    說著話的功夫,鄢懋卿不忘打量著徐璠。


    而他這話,倒也是說的很重。


    左右其實就是在說嚴嵩是要死的了。


    徐璠臉上露出笑容:“到底是上年紀了,希望有個太平吧。”


    鄢懋卿這時候便順著話題,開始為自己解釋道:“其實今日來尋徐公子,其實也是因為下官這在外的差事,如今算是辦完了。隻是回京卻不想嚴閣老病下了,無法交差……所以……”


    他這就是屁話。


    朝廷的差事,交差也該是給朝廷交。


    哪裏有去找嚴嵩交差的。


    話到這裏。


    其實也就很明白了。


    徐璠心中了然。


    “都禦史乃是能臣,差事上難道還能出什麽問題?”


    鄢懋卿回頭看了一眼懷抱琵琶彈奏的女子。


    見徐璠不為所動。


    隻好繼續說道:“回徐公子的話,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徐璠麵色平靜。


    鄢懋卿說道:“下官這一趟奉旨南下巡鹽,是替朝廷找補些過往欠下的鹽課。如今銀子算是帶回來了,隻不過……”


    徐璠故意說道:“數目短缺了?這可是個大問題,陛下會不喜的。”


    “不不不。”


    鄢懋卿連連搖頭:“銀子是夠的,隻是兩淮地界,士紳商賈盛情,聞聽京中閣老們辛勞,便紛紛舉家投獻,如今下官正帶著一批女子,還有一套昆曲班子……”


    徐璠眉頭微皺:“就這些?這也不算什麽大事。”


    鄢懋卿看了兩眼徐璠。


    心中知曉。


    自己若是要借徐家的力,恐怕是要填飽眼前這個狗兒子。


    他笑著開口道:“自然還有些地方上主動投獻的財貨珍寶。隻是下官是奉旨當差做事,這投獻與否,有時怕是難以說清……”


    徐璠心中冷笑。


    這鄢懋卿的心思,可不就是想借自己和徐階,讓他在兩淮撈的好處,都給洗白了。


    正好密雲那邊諸事繁雜,推進緩慢。


    這可不就是瞌睡來了有枕頭。


    他當即說道:“既然是主動投獻,那自然是能說清的,這等小事,都禦史不必擔憂。”


    鄢懋卿心中一喜。


    看來是有喜。


    他當即借著拿筷子的功夫,伸出三根手指。


    但徐璠卻是穩坐如山,一絲不動。


    鄢懋卿咬咬牙,三根手指變五根,筷子也順勢放在桌子上。


    可徐璠卻依舊不動分毫。


    鄢懋卿不由心中生怒,卻又不能顯露。


    他現在屬於是病急亂投醫,死馬當作活馬醫。


    於是。


    嘭的一聲。


    鄢懋卿雙手拍在桌子上。


    在徐璠皺眉看過來的時候。


    鄢懋卿手拿酒杯,扣下收起三根手指頭在手心,亮出七根手指頭。


    “徐公子,我敬伱一杯!”


    七成。


    這已經是他能給出的最大的好處了。


    再多。


    自己這一趟豈不就是白幹了。


    徐璠看著那七根手指。


    臉上漸漸露出笑容。


    這才合理。


    這才懂事。


    這才規矩。


    他漸漸笑出聲,一隻手捏住酒杯,亦是站起身。


    “哈哈哈哈!”


    “都禦史客氣了。”


    “這杯酒,該是我敬你才是!”


    ……


    “鄢懋卿去順天府衙了?”


    嚴府。


    徐渭、周雲逸等人已經悄然離去。


    陸繹則是悄默聲的自後院貼著牆的那座宅子,進了嚴府。


    嚴紹庭麵帶笑容的看向帶來最新消息的小舅子。


    陸繹點點頭:“擦著天黑進去的,到現在還沒出來,派了人摸黑貼過去了一點,似是推杯換盞。”


    嚴紹庭默默的笑著,目光閃爍。


    “看來,咱們這位徐閣老,官居次輔,大概是國事繁忙,疏於管教子女啊。”


    陸繹開口道:“徐家在南城的一處私密宅子,今晚也進了無數大車,都用油布蒙著,但分量卻不少。”


    嚴紹庭卻是轉頭盯著陸繹。


    好一陣不說話後。


    陸繹有些後背發涼的轉頭看向別處。


    自家姐夫怕是又要坑人了。


    嚴紹庭卻是幽幽問道:“與成,你說這世上可有真神仙?”


    陸繹搖搖頭:“大概是沒有的。”


    “不!”


    嚴紹庭麵帶笑容,搖了搖頭,臉色很認真。


    “我覺得,這些日子住在咱們家的張真人。”


    “就是個真神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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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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