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杜老板的宅邸後,雲時卿和柳柒上了同一輛馬車。


    這筆生意因為雲時卿的出現最終被攪黃了,柳柒麵色不善,倚在車壁上閉目小憩。


    雲時卿端詳了片刻,揶揄道:“大人莫非真想低價收下這批布料,然後由悅安坊高價售賣以謀暴利?”


    悅安坊是柳柒母親楊氏名下的資產,在整個揚州頗有些名望。


    柳柒無視他的調侃,問道:“你來成都做什麽?”


    雲時卿撿著便宜話說:“小心隔牆有耳,大人還是依照身份喚我一聲兄長罷。”


    柳柒掀開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雲時卿不再打趣,遂回答道:“我和大人的任務一樣,都是為調查成都府路歲貢之事而來。”


    柳柒哂道:“成都府路的歲貢事關雲相與中書令的清白,雲相身為當事人,理當避嫌,何來資格參與調查?”


    話說至此,他神色微變,“莫非你是私自離京?”


    雲時卿不置可否。


    柳柒輕蹙眉,語調異常肅正:“身為朝廷重臣,擅離職守乃不忠之舉,你欺瞞聖上私自離京,又為不義。”


    聞言,雲時卿倏爾一笑:“忠者,敬也;義者,宜也。大人就這麽輕易地給我冠了個不忠不義的罪名,也未免太過草率了。”


    柳柒雙臂環抱,嗓音清淺:“如果你是為了阻止我查探歲貢之事,勸你還是省省心吧。”


    雲時卿好奇:“為什麽?”


    柳柒說道:“陛下賜我密旨,若有人相阻,格殺勿論。”


    馬車沿街緩緩前行,最終在一家客棧停下。


    車倉內的兩位青年四目相接,氣氛略顯膠著。


    須臾,雲時卿挑開車簾,笑盈盈地對柳柒做了個請的姿勢:“阿珩,下車罷。”


    起初柳柒並未反應過來這句“阿珩”喚的是誰,直到對方又對他喊了一聲“弟弟”,他才沉著臉下了馬車。


    *


    一更時鼓鳴,市集商販行人漸歸,至兩點始疏。


    今日柳逢等人自破曉時就已外出探尋消息,現下即將宵禁閉市卻仍不見蹤跡,柳柒心下擔憂,正欲設法外出尋人時,柳逢便行色匆匆地回來了。


    柳逢進入房間後將門窗關得格外嚴實,繼而凝神屏息,探知四周是否有耳目。


    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柳柒不禁問道:“怎麽了?”


    柳逢立刻將今日探尋得來的消息一一告知:“屬下與皇城司眾人在城中暗訪了許久,均未發現異常,至申時,屬下與四名禁衛出城前往外郊村鎮,幾經探查終於發現了一點眉目。有位老翁告訴屬下,五年前的雅州邊境曾發生過幾起暴.亂。”


    柳柒問道:“暴.亂?”


    柳逢點頭:“五年前,納藏國的賊匪頻頻茲擾邊境村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村民們自發組織民兵抵禦,但無異於螳臂當車。”


    柳柒蹙了蹙眉:“納藏與大鄴交好,邊境的賊匪常年受製於官府,不會輕易侵犯大鄴的百姓,縱有來犯,雅州官府也會出兵鎮壓,繼而上報朝。可是朝中從未聽說過此事。”


    “這便是症結所在。”柳逢又道,“老翁說諸如此類的暴.亂不止一次,初時雅州的官軍會對賊匪進行鎮壓,但後來不知為何就放任不管了,約莫過了半年才重歸寧靜。”


    柳柒疑惑道:“官府為何放任不管?若是兵馬不足,可上報成都府,由成都知府下令出兵支援。若成都知府不作為,還可上奏天聽,向天子擊登聞鼓狀告官府。層層遞進,總有成效。”


    柳逢說道:“告密之人全被殺害了。”


    柳柒震愕:“……什麽?”


    柳逢垂眸,語調略有些沉重:“許多從雅州邊界前往官府尋求援助的村民,均在途中被人殘忍殺害,沒有一個能活著走到知府衙門。村民們懷疑官匪勾結,不敢再搏命,或忍氣吞聲,或舉家遷走。”


    官府若是和他國賊匪勾結起來謀害百姓,等同於叛國。


    雅州雖然山高水遠,可是區區一個州官尚不至於有如此大的膽子魚肉百姓。


    柳柒沉思半晌,忽然將話鋒一轉:“你告訴皇城司的諸位兄弟,右相雲時卿已經來到成都了,讓他們近幾日謹慎行事。”


    “雲相也來了?”柳逢甚是詫異,“陛下不是讓公子獨理歲貢之事嗎,為何還會讓雲相插手?而且陛下深知您與雲相不和,怎會讓你們共同行事!”


    “他是私自出京,並非授陛下旨意而來,應是想阻止我徹查歲貢之事。”柳柒飲下幾口淡茶,轉而剪掉一截嗶啵作響的燭芯,“目前尚不知他帶有多少暗衛,若是正麵交鋒,皇城司的禁衛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聽他提及了雲時卿,柳逢靜默片刻適才開口:“若歲貢之事順利,屬下就前往執天教為公子求取解藥。”


    那日柳柒和雲時卿在雲生結海樓因蠱毒而糾纏在了一起,事後是柳逢找到他並將他接回至府上。


    柳逢自幼便跟在他身旁,是他的心腹,此事沒能瞞過柳逢的眼睛,柳柒便將來龍去脈簡略告之,柳逢此番隨他來到蜀地,也是為助他求得解藥。


    少頃,柳柒溫聲說道:“今日才初五,趕在月中蠱毒發作之前拿到解藥即可,眼下還有其他要緊事要辦。”


    雅州邊境之事官府定然知曉,柳柒想到了沉捷之子沉允聰,於是第二日便給沉允聰下了一封拜帖,邀他前往玄鶴樓一敘。


    沉允聰喜孜孜應邀來到玄鶴樓的雅間內,見柳柒早已命人備好了佳肴美酒,遂歉然一笑:“司老板是客,當由我來做東,哪有讓客人破費之理。”


    柳柒微微一笑:“勞公子費心奔波、叨擾友人,本以為能順利做成蜀錦生意,哪成想家兄也來到了成都,攪和了這筆買賣。今日邀公子前來,便是為此事向公子賠罪。”


    說罷起身替他斟一杯稠酒,雙手呈與他,“若公子肯吃這杯酒,司某就當公子不計較此事了。”


    沉允聰不由分說地接過酒一飲而盡:“我從未怪罪於你,不必向我道歉。”


    柳柒笑意漸散,一邊往他杯中續滿酒一邊歎息:“此番生意做不成,我回揚州之後多半要入贅了。”


    沉允聰一頓,問道:“為何?”


    柳柒垂眸不語。


    沉允聰麵露憂色,一把握住他的手,再次發問:“為何要入贅?你不是尚未婚配嗎?”


    柳柒默默地抽出手,不露聲色地說道:“此乃家醜,不足為外人道也。”


    沉允聰神色暗淡:“我與司老板一見如故,這兩日相處下來也甚是愉悅,雖相逢恨晚,卻情如知己。可在司老板的心中,我竟隻是一個酒肉之交的外人。”


    柳柒真誠地說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沉允聰不依不饒:“那你且說說為何要入贅?莫非想效仿李太白,入贅貴胄之後謀取功名?可本朝科考早已不受此等規矩所限,即使是商籍子弟也能參加科考入朝為仕,你這等氣度風姿,何至於去做贅婿!”


    短暫的沉默後,柳柒為自己添了一盅熱茶,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我與昨日那位秦老板雖是繼兄繼弟,可我們之間的關係卻並不和睦。家兄做生意的手段遠比我高明,父親偏愛他,便將掌家大權交給他了。


    “我在家處處受製於人,生意上也頗受摯肘,父親覺得我難成大器,於是打算讓我入贅孝廉公家,如此還能為家庭謀得庇佑。


    “此番我來蜀地,原打算收購一批上等蜀錦返回揚州,讓父親對我另眼相看,誰知家兄還是不肯放過我,不遠萬裏也要來破壞我的生意。”


    聽完他的傾訴,沉允聰頗為憤怒:“你那兄長長得玉樹臨風,麵上時時掛著笑,哪裏看得出心腸竟如此歹毒!”


    柳柒又給他斟了一杯酒,嗓音溫潤如玉:“我在家步步驚心、如履薄冰,倘若入贅孝廉府能過得舒心些,倒也未為不可。”


    沉允聰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放低語調誠摯地說道:“司珩,你別回揚州了,父兄待你不好,你何必回去受氣?”


    柳柒從容鎮定地掰開他的五根指頭,將酒杯遞了過去,笑道:“落葉總要有歸處,若不回揚州,我便成了無根的浮萍。”


    沉允聰皺著眉喝光了酒,溫聲勸道:“留在蜀地可好?”


    幾杯酒下肚,轉運使公子的臉上隱隱有了幾分醉意,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柳柒,不加掩飾地將祈盼與念想悉數展露出來。


    柳柒微微側目,避開了那道灼灼的目光,說道:“我出身商賈之家,即使再不濟也要以此道謀求生計,倘若我能順利收購一些布匹,我便不回揚州了,屆時我就帶著這些貨物前往納藏國,去那邊討個營生。”


    沉允聰眸光翕動,似清醒了不少:“你要去納藏?”


    “去做些小生意,總能討口飯吃。”柳柒皺眉,“有什麽問題嗎?”


    沉允聰搖搖頭,說道:“我曾去過幾次納藏,對那般比較熟悉,你若有需,我可隨你一同前往。”


    柳柒淡淡一笑:“聽說雅州邊界時常有納藏流寇滋擾過往的商客,公子金尊玉貴,還是莫要陪在下涉險。”


    “我習過武,普通賊寇豈能傷我!倒是你,看起來文文弱弱的,莫說是賊寇,恐怕連雪山都翻不過去。”沉允聰解釋道,“而且納藏與大鄴交界之處的流寇受官府約束,不會輕易滋擾商旅和普通百姓。”


    柳柒又遞一杯酒與他:“公子請。”待他飲盡之後適才開口,“可我聽一位表親說,他幾年前路過雅州前往納藏行商時就遭遇了流寇做亂,嚇得他連貨物也不敢要了,連夜返回了中原。”


    沉允聰雙頰噙醉,齒落舌鈍:“你那位表親定、定是記錯了,雅州何時有過流寇做亂?太嗝——太平著呢。”


    柳柒還想再灌他幾杯,卻見他趴在桌沿,小聲嘟噥道:“司珩,我頭暈,不吃酒了。”


    不多時,雙肩肌肉漸漸放鬆,手臂軟綿綿地從桌沿垂落,呼吸變得平穩和緩。


    柳柒接連喚了好幾聲沉允聰的名字,均未得到回應,他一斂方才曲意逢迎的神色,又變得清風霽月,喝了三杯溫冷的茶水適才壓下心頭的燥意。


    他雖滴酒未沾,可這滿屋的酒香也足以喚醒體內的蠱蟲,令他頗為不適。


    調息片刻後,柳柒踱步至沉允聰身旁,欲扒下他的衣物一探究竟。


    指腹剛觸及領口的蜀錦布料,雅間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叩門聲。


    他迅速收手,房門應聲而開,雲時卿笑盈盈地走了進來:“阿珩總愛在背後嚼我舌根,把我這位兄長說得一無是處,惡貫滿盈。”


    柳柒警惕地看著他:“你偷聽我們談話?”


    雲時卿嘲諷道:“我一直在隔壁雅間吃酒,你與這公子蜜裏調情忘乎所以,聲音穿透板壁傳了過來,我不想聽都難。”


    目光移向醉睡的沉允聰,不禁嗤笑了一聲,“都過了這麽多年,怎麽阿珩還改不掉欺騙他人真心的毛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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