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已停。


    湛藍的天空像剛剛被清水洗過的藍寶石一般。


    睡了一夜的老甄打開車間窗戶,清新怡人的空氣讓他神清氣爽,把剛醒殘存的絲絲睡意完全驅散,清涼的塵封撲麵而來,他精神抖擻,煥發出無限激情去迎接燦爛的一天,嗯,迎接打牌的一天。


    忽然,車間裏騷動起來。


    工友們一個個都假裝忙碌。


    老甄不明所以,隻見門口走進兩個人,當先的是大光頭陸老板。在陸老板旁邊還有個小子很眼熟,噢,昨天無緣無故笑被自己懟了一句沒吱聲的小子,也不知道是誰。


    此時才七點半,車間裏好似突然間變得熱火朝天。


    陸大海怎麽一臉疲憊?


    別不是昨天晚上和他那如花似玉的老婆搞多了吧?


    老甄惡意猜測,至於王強,被他無情的忽視了。


    剛跑進來的陸大海大聲道:“待會都別急著回家,八點咱們開個會。”


    說完,便帶著王強轉身便走,似乎去通知另外個車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老甄看見那身著樸素衣服上還打了個補丁的毛頭小子,在離開的時候,好像朝自己古怪笑了下,你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


    車間裏頓時一陣抱怨聲。


    “搞什麽?”


    “上了一夜班還要開會?”


    “他陸大海會不會體諒我們工人?”


    老甄心裏也有點不爽,不過對於同事的話嗤之以鼻,睡了一夜,還需要體諒?不過他同是混子其中一例,自然不會把這些話說出口,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老甄莫名有種不詳的預感,腦袋裏更浮現出那小青年接連兩次的笑容。


    要出事?


    應該不會。


    他內心說不上來忐忑,盡量安慰自己。


    在老甄焦急的等待中,早班同事漸漸來了,不止如此,他驚訝地發現,不少中班同事都匆匆趕了過來,一詢問之下,才明白是陸大海大清早六點左右親自趕到眾人家裏通知。


    聞言,老甄心裏咯噔一聲。


    出事了。


    恐怕廠裏要出大事了。


    雖然不清楚到底要出什麽事,可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並非什麽好事。


    果然,半個小時後,有人通知所有人到大門口空地上站著開晨會。


    ……


    大門口。


    早風徐徐,清晨柔弱的陽光照射在身上那麽無力,眾人都沒發聲,死死盯住陸大海那張胖臉,想找出點蛛絲馬跡,然而,根本看不出什麽。


    終於,當兩三百號人站成一個方陣以後,陸大海說話了,“你們也站前麵去。”他努努嘴,示意廖文烽、饒曉燕等一眾領導們。


    廖文烽點點頭,“嗯。”然後帶著十幾個領導往人群前麵一站。


    隻是讓眾人疑惑的是,那些領導都站人群前了,怎麽那小青年還大搖大擺坐在門衛室門口?對了,這小子是誰?


    還在納悶的眾人,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嗬斥聲,毫無防備的他們,其中有幾個人被嚇得差點蹦起來。


    “你們好大的膽子!”人群前,陸大海憤怒地伸出手指點了幾下。


    怎麽回事?


    大清早就罵人?


    陸曉慶和齙牙婦女對視一眼。


    在場其他不少人都被罵的有點懵。


    這陸大海大清早發什麽神經,把大家召集起來就為了罵一頓?


    “昨天晚上你們都幹什麽了?”陸大海歪著腦袋質問,又猛然抬起頭,大聲道:“幹什麽了!”


    早班和中班的人不懂,幹什麽了?


    反倒是夜班的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幹什麽他們比誰都清楚。


    “打牌!睡覺!還有一男一女躲在倉庫裏親親我我!你們還有點工人的樣子嗎?”陸大海義憤填膺道:“你們對得起我給你們的工資嗎?對得起我每個禮拜至少三頓葷菜的工作餐嗎?你們捫心自問一下,現在有哪個工廠,有咱們這兒夥食這麽好?有哪個!”


    眾人麵麵相覷。


    老甄心說睡覺打牌你不早知道麽。


    夏小明、鄭東和黃岩也對陸大海的話當放屁。


    陸大海忽然笑了,“配料車間,夜班十七人,我今天不得不開除六個人,砂輪車間,我不得不開除八人,還有其他車間,今天我要開除的人加起來至少得三十人,待會你們看看這三十人,哪個不是工作一二十年、哪個不是每家每戶家庭支柱、哪個不應該再幹幾年就拿退休工資養老享清福!”


    聽到要開除人,大家嘩然一片。


    “他們爛了,我心要碎了!”陸大海用非常淩厲的聲音打斷眾人喧嘩,“從鎮裏把廠盤下來到現在,我以為會越來越好,卻沒想到越搞越差,我痛心疾首啊,我外麵還欠著七八十萬巨債,你們拿著我發的工資,不感覺羞愧嗎?我恨不得把廠現在就賣了!”說到這,他猛然走到老甄、夏小明等人麵前,用力揮著手指,吐沫橫飛道:“還有,雖然你們個個冠冕堂皇站在幹岸上,你們就那麽悠然自得嗎?”


    工人們心中一顫,“沒……沒有。”


    廖文烽眼前一亮,看看不遠處的王強,今天要收拾這幫工人了?


    老甄被陸大海口水噴的滿臉都是,可根本沒地方躲閃挪騰。


    “我知道,你們有的人比夜班組更混賬,我勸你們一句,都把自己的心肺場子翻出來曬一曬、洗一洗、拾掇拾掇。”陸大海激動道:“鎮裏剛剛宣布出售金工機械廠的時候,我以為最大的困難是湊不齊錢買下來,借到了錢買下廠,以為最大的困難是沒有訂單,我,親自去跑業務,你們見過哪個老板去跑業務的?隨後,質量方麵又成了我的心頭大患,啊,我大價錢請來廖總改進技術,可做了這麽多,為什麽產量每個月都達不了標?為什麽次品那麽多?”


    因為什麽?


    工人們再清楚不過,沉默著。


    陸大海似乎說累了,歎氣道:“我現在是越來越清楚了,工廠的心頭之患不是其他的,而是在管理上,就是在我們這邊大門口這麽多人當中!”他指了指水泥地,聲音一波大過一波,“就在我相信的你們當中,你們當中有人爛一點,產品就爛一片,你們要是全爛了,金工機械廠就會擇日破產,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你要說什麽?


    還扯到破產?死無葬生之地?


    老甄當時就否認道:“老板,我們那裏爛了?”


    “是啊,早上過來你看見咱們幹活沒有?”夏小明也說風涼話道。


    秦小慧廖文烽他們則是沉重不已,工人們肯定不願意承認自己不好,畢竟人都是自私的。


    陸大海不疾不徐道:“你們爛在哪裏我一會說。”他點著頭視線在每一個工人臉上挪動,“想想吧,金工機械廠由國企破產變賣成私人企業才幾個月呢,忘啦!?”他走到門口大水杉樹旁邊用力拍著,“你們當初在這裏圍著李書記,求他不要讓你們下崗,這顆水杉樹還站在這邊,天天地盯著你們哪!”他右手朝著眾人用力一揮。


    “唉……”


    “當時真怕。”


    “我記得孫姐都跪下來求李書記了。”


    工人當中有幾個女的想到傷心事,忍不住眼眶濕濕的,用手抹了抹眼角。


    陸大海在人群麵前來回走動了兩圈,最終走到王強旁邊,距離眾人比較遠,歎氣地拍了拍王強肩膀,“我和小王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老想著和大夥兒說些什麽,可是話總得有個頭哇。”


    “啊?”


    “一夜沒睡?”


    “怎麽?”


    有幾個工人遲疑起來。


    陸大海語氣很輕柔,“想來想去,隻有四個字,小王,拿出來。”


    大家疑惑地朝著坐在那邊的王強看去,隻見他往屋裏一鑽,從裏麵拿出一張長紙,上麵寫著四個大字——問心無愧!


    陸大海一問,“你們拿著我的工資,問心無愧了嗎?”


    大家心裏一顫,沒人開口。


    作為老油條代表之一的陸曉慶,或許是年紀輕麵皮沒那麽厚,莫名覺得一陣羞愧。


    陸大海好似傷透了心,再問,“這四個字說說容易呀,身體力行又何其難,你們身體力行了嗎?”


    問心無愧?


    身體力行了嗎?


    工人們忍不住跟著歎了一口氣,依舊不吭聲。


    老甄幾個人卻微微臉紅,總覺得四周人在看他們似得。


    陸大海看看老甄四個人,三問,“這四個字,我是從心裏刨出來的,從企業生死存亡的血海裏挖出來的,你們真的希望我破產了,你們再圍在這顆水杉樹前求李書記不要讓你們下崗嗎?“


    陸大海三問,無人應答。


    大家都沉默著,有些女人更是小聲抽泣。


    連老甄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麽心情五味陳雜,陸大海的每一個問題都直刺內心。


    廠倒閉了怎麽辦?


    下一次運氣還能這麽好碰到另一個陸大海接受?


    “記著,從今天起,這四個字我會讓人掛在門衛室裏,你們來上班的時候,抬頭看一眼,問問自己今天的工作對得起這個四個字嗎?”陸大海總結道:“啊,好好看看,你們都抬起頭看看,想想自己。”


    所有人都抬起頭,包括秦小慧、廖文烽等人,看向王強雙臂伸展拿著的四個大字。


    這一刻,也不知道誰先嘟囔了一句,“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然後好多工人念出了聲。


    做到問心無愧了嗎?


    沒有!一個人都沒有做到!


    甚至在那麽一秒鍾時間,有人發自內心覺得對不起陸大海,覺得平時做得太過分,當然,還有幾個老實人,用異樣的眼神不停看向老甄夏小明和陸曉慶等人。


    回想到前天廠裏替大家謀福利,特地弄出來獎懲製度,隻要好好做就能增加收入,可剛剛頒布一天,老甄等人就遲到,還吵到鎮裏去,再想想陸大海今天發自肺腑說的這些深沉的話,他們就有點難過。


    如果陸大海破產。


    大家還有好日子過嗎?


    或許出於感性,不少人都暗暗激勵自己,從今天開始,要努力工作,不能再次提心吊膽麵臨下崗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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