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


    先帝初登帝位,即傳旨大修恭王府,距今不過十幾年,所以恭王府氣派非凡!看其規模,從東邊望西邊,望不到邊;從南邊望北邊,看不到頭,也不知占了幾百畝的地。王府有紅牆圍繞,不知內裏情形。但隻看氣勢,端地厚重大方。


    恭王府招聘,自然是應者雲集。於是王府不得不分開三處,分別聘請西席、護衛和仆役。


    人往高處走,所以小道士自然而然地,先去應聘了西席先生。他倒沒懷疑過自己的水平問題。開什麽玩笑,九陰鎮數百口人,論文才,他師父第一,他就是第二。這水平,那是妥妥的。


    排長隊從側門進了一房間,登記過後,有仆人引著坐下。每人一個小桌,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另有一張素紙,寫了此次的題目:雙重喜慶,故名重慶。請以此,賦詩一首。


    小道士傻眼了。


    賦詩啊,這個,自己讀過的詩,有沒超過十首?


    瞧見前後左右的士子,個個或搖頭晃腦,或冥思苦想,小道士實在不好在此時離開,隻得閉目休息。


    聽得有人已投筆於桌,小道士便隨手寫上道詩一首:“舉世盡為名利客,吾今獨向道中醒。他日定見飛升去,衝破秋空一點青。”


    這道詩,他師父常常吟起,他記住了,便隨手寫上。至於這詩跟“雙重喜慶”有什麽關係,小道士才懶得去想。


    白紙一張交上去,多不好意思,是不?


    詩寫完後,人還不可離開,得呆在此地,等待內裏的名士評判。


    半個時辰後,十四位士子中,隻點評出了六人。而張天一,赫然名列其中。


    小道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去,我寫得是道詩啊,難道從道詩裏麵,也能看出“雙重喜慶”?


    有管事領著六人進了間小房,內裏正坐著三位名士。當先的一位,一身道袍,不像名士,倒像道士。


    管事的介紹道:“左首這位,姓宋,字行之,人稱‘宋三絕’。居中這位,姓李,自號‘不雲居士’。右邊這位,姓許,字澤方。”


    這三位的名號一出,那五人表情激動,連稱“久仰”。小道士自是沒聽過這三人的名號,非常淡定。他這表情落入不雲居士的眼中,便覺這與自己一樣身著道袍的書生,年紀雖輕,但這氣度非同一般,大是從容。


    宋行之問:“請問張天一何在?”


    小道士應:“正是不才。”


    宋行之舉起一張宣紙,說道:“某有三絕,書、棋、畫。書法一道,某自幼苦習,蔡襄尺牘、郊燔帖、羅池廟碑、豐樂亭記碑等等,那是爛熟於心。可小友這字,看來大有玄妙,可某慚愧,十個字裏麵竟有七個不認識。敢問小友,你這是何字體,出自哪位大家?”


    小道士這汗啊,悄悄地流。怪不得六位士子中有自己,原來竟是,自己寫的字沒人認識。


    這個,該怎麽回答嘞?


    情急智生,小道士朗聲答道:“家父自幼崇道,小生耳聞目睹,也一心向道。這字體世上並無,是小生日常畫符時,心有所感,將畫符的筆法融入了書法之中。方才小生道心忽動,一時技癢,情不自禁地就用了這種獨創的字體,還請諸位見諒!”


    這話說得好聽,事實卻是,小道士平日裏字寫的極少,符卻畫得極多。這樣久而久之,在寫字時他若不特別注意,所寫的字便成了鬼畫符。


    那不雲居士搶過宣紙,細細一看,大笑道:“不說不知道,一說,嗬嗬,這不正是在畫符嗎?有意思,極有意思。”


    宋行之和許澤方相視苦笑。許澤方問:“那請問小友,你這寫的是什麽?”


    小道士無奈,隻得硬著頭皮,將那道詩念了一遍。


    等他念完,房中眾人麵麵相覷。宋行之皺眉:“小友,你這詩,與‘雙重喜慶’有何關係?”


    小道士欲哭無淚,我不就是在紙上隨手填了一些東西,我哪知道會被你們叫進來。你問我這詩跟“雙重喜慶”有什麽關係,我去,我也想知道它們之間有什麽關係。


    正當小道士絞盡腦汁,想讓它倆之間發生某種關係時,不雲居士大笑道:“行之,俗了,你入俗了吧?既然是道心忽動,心有所感,那用畫符的字體,寫出一首道詩,不正恰當不過?正該如此,正該如此啊!”


    “我觀此詩,恬淡自然,合乎大道。道詩能做出這等水平,小友文采了得,道心更是了得。這詩,我點為第一,兩位意下如何?”


    不雲居士想來名氣極大,宋行之和許澤方隻能點頭應是。


    於是,小道士便被點為第一!


    詩詞之後,便是考經文。


    宋行之問:“李秀才,《大學》,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請背誦這一段。”


    李秀才張口便答:“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


    這洋洋一大段朗朗誦來,中間竟毫不停頓。


    小道士馬上額頭冒汗,他連半句都沒聽懂。


    宋行之再問:“你精於何經?”


    李秀才答:“學生精於《禮記》。”


    宋行之三問:“《禮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天下,做何解?這公,是何意?”


    李秀才答:“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為天下人所共有……”又是洋洋一大段,朗朗說來。


    小道士後背開始流汗,他還是半句都沒聽懂。


    怎麽辦?


    正當小道士捂著肚子,準備“哎呦”大叫,借機逃跑時,不雲居士叫道:“張天一。”


    小道士無奈站起:“學生在。”


    在站起的同時,他深呼吸,準備好了一聲,淒慘至極、絕對催人淚下的“哎呦”痛叫。


    卻聽不雲居士問:“某前日與一狂生論道。那豎子口出狂言,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為例,說我道家不講仁義,不修仁德。張天一,若是你,你該如何駁他。”


    我去,問得不是經,是道啊!


    問得好!張天一大喜,當下從容答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指,天地生養了萬物,卻不對它們有愛心,任其自然生滅。這裏的‘不仁’,說的是,道家對天地萬事一視同仁,並順其自然。”


    “答得妙。”不雲居士再問:“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這裏的‘不自生’是何意?”


    小道士答:“何謂自生?自然之道,自且然也,自生之道,自且生也,……”


    兩人一問一答,一個問得激烈,一個答得從容,漸漸沉浸其中,渾不知時間流逝。


    宋行之按捺不住,終迫不及待地插嘴說道:“王秀才,該你了,該你了。”


    啊,小道士愕然,不問自己經了?


    這一關,他竟又蒙混了過去。


    午時已到。


    王府設了宴。既然是要聘請西席先生,宴席上,自然行了酒令。為了考校,行得還是詩令。


    春字詩令,第一人所吟詩句必須“春”字居首,第二人所吟之句春字居二,依次而降至“春”字居第七字後,再行夏字詩令。


    不雲居士先說:“春色滿園關不住。”


    宋行之接道:“新春莫誤由人意。”


    許澤方道:“卻疑春色在人家。”


    李秀才道:“草木知春不久歸。”


    下一人,便是小道士。


    這種文人之間常玩的遊戲,小道士別說見過,連聽都未曾聽過。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誤闖進了雞舍的小鳥,看著那些小雞是和自己長得挺像,可彼此的生活,卻為什麽完全不一樣?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自己身上,早有計較的小道士端起酒杯,站了起來,笑道:“學生慚愧,對這些文字遊戲向來不感興趣,學生就不獻醜了。這杯酒,學生認罰。”


    說完,他一口幹完。


    他說這話時,很淡然;喝這酒時,很灑然;待坐下時,很從容。他身旁的王秀才不忿,壓低了聲音說道:“好厚的臉皮。”


    坐於最上席的不雲居士卻擊掌讚道:“此,魏晉之風也!大好。來,某敬你一杯。”說完他一舉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此後酒令行到小道士這時,不雲居士便舉杯,遙敬他一下,小道士也不客氣,幹了這杯。


    恭王府中的“玉羅春”是名酒,酒香撲鼻,讓人未飲先醉。在坐的眾士子又確有文才,從春字詩令行到夏字詩令,滴酒都未沾。倒是不雲居士和小道士喝得盡興,一壺 “玉羅春”,盡入了兩人腹中。


    王秀才瞧得眼熱,再壓低了聲音說道:“原來今兒個你是來這喝酒的。”


    酒宴終告結束。


    喝得醉醺醺的小道士和別的士子在外等候,一開始,那房間內還算安靜。不一會兒,裏麵卻吵了起來。


    隻聽不雲居士的聲音隱隱傳來:“張天一大才,他必為第一。”


    哪怕頭腦迷糊,聽得此言,小道士也不由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我去,什麽書、什麽經一本都沒看過的我,竟能得第一?


    這玩笑,開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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