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妍的身子緩緩飄起,飄到王衙內麵前。


    看著眼前的情郎,柳清妍淒然一笑。這一笑,便笑盡了人間的傷悲。


    她輕輕地問:“告訴我,你為何要如此狠心?”


    王衙內看著她,癡癡地說:“你殺了我吧,清妍。”


    柳清妍暴怒,忽然身上黑氣張揚,直欲遮天蔽地。四條鬼索如電射出,將王衙內猛地捆在空中。柳清妍厲聲喝道:“告訴我,你為何要如此狠心?”


    王衙內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他隻是癡癡地看著柳清妍,說道:“你殺了我吧,清妍。能死在你手中,對我來說,已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


    柳清妍歎道:“知道嗎?今天晚上我本想披上嫁衣,嫁你為妻。”


    她看著王衙內,臉上那原來幾欲褪盡,再無痕跡的墨蝶,肉眼可盡地,更濃烈了,真切起來。於是,她原本清雅無雙的臉,漸漸地變得恐怖、變得猙獰!


    她歎道:“我托付全部真心,換來的卻是徹底的背叛。被背叛了一次還不夠,我還要被背叛兩次。我問這天,我問這地,我柳清妍何錯之有,我何錯之有!”


    “知道嗎?我心中的恨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王郎,殺了你,我心中的恨,會稍稍平靜!”


    “所以王郎,你,去死吧!”


    王衙內看著柳清妍臉上的墨蝶,痛苦地閉上了眼:“清妍,請你,殺了我。”


    柳清妍冷冷說道:“好,如你所願!”


    她厲嘯一聲,鬼索正要一振,將這負心人給撕成五片。


    這時卻急急跑來兩人,大叫道:“且住,且住,放過我兒子。”


    柳清妍看去,來的,卻是王知府夫妻!


    這對老人家二話不說,竟直接跪在地上,哭道:“娘子,我兒無錯,求你放過他。求你了!”


    王知府大哭,說道:“我兒回來後,是我們這兩個老糊塗蟲,將他帶到宗祠,叫他跪在列祖列宗麵前,發誓再不與娘子來往。我兒執意不肯。我盛怒之下,動了家法,打了他二十大鞭。可他縱是被打得鮮血淋漓,也堅持不肯!”


    “我將他關在宗祠之中。他又絕食,滴米不進,滴水不沾。他身子本就虛弱,這樣兩天後,眼看著就要餓死。他娘親終熬不住,就,就跪在他麵前,苦苦求他。就算這樣,他也隻是跪在他娘親麵前,還是不從。”


    “我痛極、恨極、也絕望至極,在祖宗靈前,我痛哭了一場,然後,也,也跪在他麵前。我說,我生平隻跪天、跪地、跪父母,今天,我跪我兒子。我跪請你,不要再執迷不悟,為了一個女鬼,而斷了我王家的香火,斷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斷了我父子的情義,斷了我王家的希望!我兒,你若是有一個弟弟,為父也定會成全你心願,讓你娶那女鬼為妻。可你是王家的獨子啊,你是獨子啊!我兒,你怎能如此,你豈能如此!”


    “當著列祖列宗的麵,父母俱跪在自己麵前,痛哭跪求,我兒終經受不住,他大哭道,我從了,我從了!說完就暈倒在地。”


    “娘子,我兒對你實在情意深重,隻是在我等的這般逼迫之下,才無奈順從啊!求娘子饒過我兒,娘子要殺,便殺了我們這兩個老糊塗蟲,萬萬不能殺我兒子啊!”


    “娘子,求你放過我兒,我王家的列祖列宗,感謝娘子的大恩,感謝娘子啊!”


    柳清妍渾身劇顫,她淚如雨下,將王衙內緩緩放下,她問:“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些?”


    王衙內慘笑道:“當某答應父母的那一刻,某便已經是一個死人。能死在清妍的手中,便是某夢寐以求的事。清妍,若你憐我,若你恨我,若你還愛我,就請你,殺了我!”


    王知府大哭:“癡兒啊,父母俱在,你怎能求死?這是世間的大不孝啊!”


    王衙內搖頭:“爹爹,你最怕的,不過是怕斷了王家的香火。那我告訴爹爹。這數日間,我不分日夜,寵愛了府中的九名丫環。隻要王家命中不該絕後,那這九名丫環中,定會有人懷上我的骨肉。這便是我身為人子,給王家作的最後招待!”


    王知府大哭:“傻兒啊,爹爹最怕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爹爹最心疼的,是我兒啊!我兒,你是爹爹的驕傲,是爹爹全部的希望。爹爹在乎的,隻是你,是你啊!”


    王衙內淡淡說道:“爹爹,在你那般逼我時,你以前的麟兒,就已經死了,徹底地死了。現在出現在你麵前的,不過是一具軀殼。這具軀殼之所以還活著,不過是想要看著他愛的人,在自己麵前死去。然後,他再在愛人麵前,自己死去。”


    用一種吟詩般的語氣,王衙內吟道:“死,就是這天地間最美好的事。隻要一死,一切恩也消,一切怨也消,一切愛也消,一切恨也消。瞧瞧,死,它是多麽的美好啊!若能死在自己心愛之人的手中,那更是,人生的至幸啊!”


    王知府呆呆地看著他,忽然渾身篩子般抖個不停。他哭道:“兒啊,是爹爹錯了,爹爹錯了。爹爹答應你,爹爹什麽都答應你。你就娶這娘子為妻,以正妻之禮娶她為妻。我王家廣發喜帖,遍請賓客,用八抬花轎迎她過門。這樣可好,可好?”


    “我兒,爹爹知道錯了。隻要我兒好起來,爹爹什麽都不管了,什麽都不要了,這樣可好,可好?”


    王衙內大笑:“哈哈,爹爹,晚了,一切都晚了,什麽都晚了!”


    他指著柳清妍,瘋狂地笑道:“事到如今,還說什麽?還說什麽!清妍她恨我了,她這樣的女子,怎麽可能會嫁給一個自己恨著的人嗎?”


    王知府哭道:“娘子,這一切都是我們兩個老糊塗蟲的錯。求娘子嫁進我王家,讓我兒重煥生機。娘子便是我王家的大恩人,我王家上下必以正妻之禮待娘子。老夫此言,可對天盟誓,絕不敢負!”


    柳清妍搖了搖頭,她歎道:“事到如今,還說這個做什麽?”


    她看著王衙內,問:“我若死了,你真的會隨我而去嗎?”


    王衙內指著桌上的一杯酒:“當然,那杯酒中可是最上等的鶴頂紅。喝下後,最多片刻,某就能隨你而去。”


    王知府連滾帶爬地拿起那杯酒,倒在地上,將酒杯狠狠砸碎,他哭道:“是老夫錯了。我兒,爹爹都依你,隻求我兒不要死。”


    柳清妍仰天長歎,她歎道:“你即願隨我而死,我便不殺你。你好好地活著吧,好好地做你的衙內。”


    王衙內哭道:“清妍,你真要離我而去?”


    柳清妍歎道:“我心已如死灰,永生永世,再不會談情愛之事。”


    “你我相見,本就是大錯。若是及時醒悟,還可亡羊補牢。隻可惜,你我一錯再錯,終至於此!”


    “事已至此,你我緣份已盡!”


    “永別了,王公子!”


    王衙內大哭:“清妍,求你別離開我。生,我要和你活在一起。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他哭著,猛地向柳清妍撲來,想要抱住這至愛的佳人。


    可柳清妍身子一飄,已飄到了木欄上。


    站在欄杆上,柳清妍深深地看了王衙內一眼,歎道:“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終不過是,回首恨依依!”


    然後,她衣袂飄飄,隨風而去。


    月光下,她這一飄,恍恍然若仙。可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淒苦,卻連明月都不忍相看!


    看著柳清妍在自己麵前飄飄離去,王衙內一聲痛叫,他大叫:“清妍,我隨你而去。”


    然後,他跳上桌子,就要躍過欄杆,就要跳下高樓,就要以死,追隨柳清妍。


    可他的右腳,被王知府死死地抱在懷中。王知府大哭:“我兒不要,你若求死,你爹爹便隨你去死。”


    他娘親急急抱住他左腳,哭道:“兒啊,你若是要死,你娘親也隨你去死。我們一家三口,再在陰間團聚!”


    王衙內痛哭,他哭道:“便是想死,也不得自由!人生苦也,苦也!”


    “人生何其苦也啊!”


    看著這一幕,柳清妍一聲長歎,終於回頭,迅速離去。


    再不曾回首!


    “清妍!”小道士叫著,急急追去。


    轉了一個彎,小道士卻見柳清妍正站在一間屋頂上,呆呆地望著頭頂的一輪圓月。


    然後,圓月下,屋頂上,柳清妍起舞!


    這是小道士第一次,看到柳清妍跳舞!


    她在屋頂上騰挪,舞姿輕盈,靈動,曼妙。


    那感覺,感覺就像是,她在渴望頭頂的那輪圓月,她在追逐那輪圓月,她想將那輪圓月,輕輕地擁入懷中!


    邊舞,她邊漫聲吟道: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深夜,圓月下,屋頂上,有絕世佳人,在歌舞。


    恍若九天仙子,美得攝人心魄;也悲傷的,驚心動魄!


    舞到最激烈處,柳清妍忽地高高一躍,向著頭頂的圓月,躍去。


    那一瞬間,小道士真以為,她會將那輪圓月,輕輕地擁入懷中。


    可躍到最高處,柳清妍的身子,忽地輕輕飄下。


    就像是一片淒婉的雪,她從空中,輕輕地飄下。


    小道士急急迎上,想接住這,心碎了的、神碎了的的佳人。


    眼看便要接著了,柳清妍卻身化輕煙,鑽進了,他腰間的鬼珠之中。


    放下了雙手,小道士一時茫然。看了看這街道,四周一片死寂。天地間,月光下,似乎隻有他一個人。


    一時,小道士恍然若夢!


    摸著腰間的鬼珠,小道士歎道:清妍,你的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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