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並不否認宋知微的取證結果,但人總不能無端端就自殺了,為了甚麽事情會自殺,這件事是否足以造成她自殺,這必須是要搞清楚的。


    在宋知微的卷宗裏頭,餘水蓮自殺前幾日,曾與溫老三有過爭吵,因為溫老三對她從來都百依百順,這一次吵鬥,便讓她受不了,這才選擇了自盡。


    那卷宗裏頭也有溫老三的供詞,說自己埋怨妻子不該留宿閨中密友,說能留在別人家過夜的,都不是好女人,讓自家婆娘提防一些,可餘水蓮卻不以為然,還與溫老三爭吵起來,溫老三一賭氣,便睡在了碼頭倉庫裏,兩天之後氣消了,這才回家,沒想到妻子卻已經懸梁了。


    這或許也勉強能夠說得過去,但在李秘看來,餘水蓮能夠獲得如此良好的街坊口碑,必定是個玲瓏的高情商女子,心理素質又豈會差勁到動不動就自殺?


    或許這在理刑館大部分人看來,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李秘卻並不會這麽想,因為他不是古代的人,思維方式和寬度深度,到底是有所出入的。


    這幾個書吏也是暗罵自己,好端端的為何要談論這一茬,眼看著就要點卯散衙,結果又讓李秘抓了壯丁。


    不過李秘眼下是理刑館紅人,宋知微早上才給他們解釋過李秘默默的付出,贍養曹建安等人的家屬,他們對李秘也沒了成見,反而因為自己對李秘的冷漠和鄙夷而感到抱歉,此時也就隻好忙活起來。


    幾個人到卷宗庫去,非但將這一年來的類似案件都找了出來,也找了不少關於其他府縣的邸報。


    當他們將這些卷宗和邸報送到李秘簽押房之時,外頭已經天黑了,李秘也有些過意不去,與他們道歉了幾句,才放了幾個人離開。


    眼下大堂號房裏的書吏都走了個一幹二淨,整個理刑館比鬼屋還要清淨,李秘很快就排除雜念,一心鑽到了這案子上來。


    他查閱了這些卷宗,幾乎每個自盡的女子,卷宗腔調都與餘水蓮相差無幾,仿佛在他們看來,女人自殺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竟然沒能引起足夠的重視來!


    古代女子講究三從四德,似呂坤這樣的大儒,不也寫了一本《閨範圖說》,教天底下的女人怎樣的才叫好女人麽?


    或許也正是因為他們對女子的這種姿態,才使得這些案子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


    李秘將卷宗看了又看,終究是看不出甚麽眉目來,這些女人背景不同,現狀也不同。


    如果硬要尋找共同點,那便是這些婦人都是已經成了親的,丈夫也都不經常在家,都有三五個閨中密友來派遣寂寞,僅此而已。


    除此之外,這些女人各有不同,有富家太太,也有尋常人家的荊釵婦人,甚至還有尼姑庵裏頭的師太!


    若沒有溫老三來鬧,李秘仍舊在簽押房裏頭,看到這樣的卷宗,估摸著也會和其他人一樣,隨意點判勾畫,便報上去了。


    可溫老三如此一說,李秘倒是如何都放不下,這些卷宗裏頭既然說了,這些女子都有閨中密友,那麽為何不通過這些閨蜜來調查自殺的原因?


    既然是閨中密友,便該是無話不說的,尤其是餘水蓮的閨蜜,竟然親密到可以留宿溫老三家裏,引起溫老三吃醋,可見她與餘水蓮的關係是有多親密了,既是如此,為何不問問這個閨蜜?


    念及此處,李秘便將卷宗夾在腋下,拄著刀鞘,便走出了簽押房來。


    這剛走出來,迎麵便碰到了宋知微,他想必也是剛剛加班結束,一臉的疲倦,見得李秘,也是笑了笑,朝李秘道。


    “賢弟也是夠勤奮,不過你也是在外頭遊蕩夠久了,再賣力本官也不會給你加俸提薪的。”


    宋知微如此調笑著,顯然沒有將白日裏的爭端放在心裏,李秘也笑了,朝宋知微道:“宋兄不也是現在才散衙麽,難道也是為了讓知府大人給你升官加薪?”


    宋知微也笑了,不過他眼尖,一眼便掃到了李秘腋下的卷宗,當即就搖頭道:“賢弟也是夠戮力,這簽押房裏措置不完,還要帶回家去?”


    李秘本不想告訴宋知微,但想了想,這樁事到底是要讓這個上官知曉的,便如實告道:“我想去探訪一下溫老三,順便到餘水蓮這閨中密友那裏去問幾句話。”


    見得李秘仍舊沒撒手,宋知微果然皺起眉頭來,若說其他案子,牽扯到倭寇之類的,李秘辦得確實漂亮,可餘水蓮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民婦,這樣的女人在蘇州府裏遍地都是,實在沒什麽可疑之處,李秘揪著不放,宋知微這個主官臉上需是不好看。


    “賢弟又是何苦?你哥哥我雖然不如你有才華,但到底是當了不短的推官,大小案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案子已經沒懸疑,為何還要繼續追查?”


    李秘也坦然,朝宋知微道:“我覺著卷宗上所述,餘水蓮與溫老三爭吵,並不足以讓她自盡,這該是常理才對,為何人人都視若無睹?”


    “這市井街頭多少漢子對婆娘三天一頓大,一天三頓罵,可曾見過多少個女子果真想不開去自盡?緣何到了這餘水蓮身上,這就不可疑了?”


    宋知微也苦笑一聲,朝李秘道:“賢弟你在蘇州府多久了?”


    李秘也不知道宋知微為何如此發問,但仍舊朝宋知微道:“宋兄這是明知故問,你是想說我不了解餘水蓮的為人?那些街坊鄰居可都是有口皆碑,這些可都是你們親筆寫在卷宗上的……”


    宋知微卻搖了搖頭,朝李秘道:“我並未說你不了解餘水蓮,而是你並不了解溫老三……”


    “溫老三?”


    “正是!”


    “這溫老三家中原先是書香門第,到了祖父那一代便破落了,他父親沒讀書,他也沒讀書,便衰敗凋零。”


    “他父親死前,花了一些錢,買了個女孩兒給溫老三當童養媳,便是這餘水蓮。”


    “溫老三將餘水蓮一手養大,卻看顧得極其嚴格,便是與男兒多說一句話,溫老三都不會給她老臉色看。”


    “他確實不打不罵,但餘水蓮不敢違逆他,並非因為餘水蓮溫婉馴服,而是驚憚於他的淫威!”


    “愚兄說這溫老三腦子不正常,不是說他悲傷過度,而是他腦子真的不太正常,他時常懷疑餘水蓮在外頭偷人,卻又拿不出證據來,整日裏臆斷妄想,餘水蓮根本就是他的禁臠!”


    “你知道此人的醜惡麵目之後,還想繼續查下去麽?”


    李秘聽完也是為之愕然,溫老三的悲痛是真實無偽裝的,因為他真的心疼餘水蓮,但他的醜惡扭曲心理,卻是李秘不知道的,但同樣也是真的,隻是沒在李秘麵前表現出來罷了。


    雖然宋知微不知道這個名詞,但李秘聽完這一切,卻還是湧上心頭,那便是冷暴力!


    溫老三雖然沒有打罵,但卻有冷暴力,又是控製狂,如果真如宋知微所言,那麽餘水蓮自盡,也並不是那麽詭異奇怪了。


    然而李秘卻仍舊是想不通,他朝宋知微道:“既然溫老三是這麽個人,餘水蓮也忍耐了這麽多年,為何偏偏選擇這個時候自盡?這裏頭到底還是有個應激點的吧?”


    “應激點?”宋知微對這個新鮮名詞也有些疑惑,李秘便解釋道。


    “我的意思是說,總歸有個原因,使得餘水蓮毅然決然地做出最後的選擇,這個原因到底是甚麽,必須要弄清楚,清楚之後,整個案子也就清清白白,再無疑問了。”


    “所以,請宋兄再忍讓我一夜,讓我弄清楚這個原因,否則我是不會罷手的!”


    李秘如此一說,宋知微也是搖頭苦笑,朝他說道:“好吧,本官就陪你走一趟,也好讓你死心,教你也知曉,這蘇州府可不隻有你李秘會查案!”


    宋知微如此一說,李秘也是難為情,朝宋知微道:“宋兄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宋知微也知道自己揶揄得過分了些,當即也不再提起,而是朝李秘道:“我知道,咱也不多說,我這就帶你去尋人。”


    如此說著,宋知微便帶李秘離開了理刑館,走到了街上,才發現街上以及彌散著極其濃鬱的年關氛圍。


    那夜市上花燈如晝,大紅色充斥著視野,到此都是買賣年貨的,一些個草頭班子也開始在預熱,街頭熱鬧非凡,河道上的畫舫也是傳來歌樂之聲,仿佛水都是粉紅色的,河風吹來的都是胭脂味。


    李秘也不看這些,他之所以留在簽押房,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對過年的抗拒。


    他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雖然在這裏已經出現了他在乎的人,需要去守護的人,需要去維持的關係,朋友,兄弟或者好友,但他終究是少了些歸屬感的。


    所以他不願意參與過年的活動,因為這會讓他想念後世的日子,會讓他覺得自己隻不過是個外人,像個人間遊魂一般格格不入。


    宋知微見得李秘臉色不對,直以為他還在思考案子,也就不再談及街上的繁華,而是朝李秘道。


    “這餘水蓮也沒甚麽朋友,畢竟溫老三看管極嚴,與她交厚的閨中女友名喚魏楚娘,據說是來尋親的,住在城西紅鴉巷……”


    “紅鴉巷?”李秘總覺著這地方有些耳熟,但一時半刻又想不起來,直到他看到了宋知微臉上別有深意的笑容,他才恍然想起,這紅鴉巷可不是姑蘇城裏有數的煙花柳巷之一麽!


    這紅鴉巷裏並無高大青樓,裏頭多半都是暗窯子,也就是那些生計無依的孤寡女子出賣皮肉的紅燈區。


    這也就難怪溫老三會大發雷霆了,他本就控製著餘水蓮,生怕別的男人將餘水蓮給搶了去,這餘水蓮竟然還跟一個住在紅鴉巷的女人成了閨中密友!


    這紅鴉巷是甚麽地方!魏楚娘敢住在紅鴉巷,又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餘水蓮與這樣一個女人往來,也就難怪溫老三不放心了!但凡良家女子,誰見了這樣的女人,不得躲得遠遠的?


    宋知微以為自己解決了李秘的迷惑,殊不知他越是提供細節,李秘便越是覺著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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