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這虎丘一夜玉龍寒,鳳林千樹梨花老,君看漫天雪似瓊花,須想天上那散花之仙女,這黑瓦白牆,又有輕雪覆疊瓦,山中又有梅林,梅花似雪,雪似梅花,你爭奇來我鬥豔,也是喜人得緊。


    然則山門牌樓前頭,可就沒這麽多賞心悅目,趙廣陵也是故意搗亂,口口聲聲說是打點通融,實則卻是教唆那守門的知客,隻盼著把李秘身邊這些個作怪的凡夫俗子都給趕走了作罷。


    他也沒甚麽惡意,隻是年輕人慣會玩弄罷了,然而在知客的眼中,這卻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虎丘詩會乃是蘇州文壇的金字招牌,天底下的文人騷客,風流雅士,試問誰不想共襄盛舉?


    這到底是文化人的事情,李秘幾個蓑衣鬥笠的莽夫俗漢,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家,分明就是來混跡的搗子,又何必給他們情麵!


    知客到底是個老儒士,肚裏有無文才,那是一眼便能相出來的,可不是說你能寫能讀,就可以參加這個虎丘詩會,肚裏沒點花團錦簇的才華,又豈敢來這等地方丟人現眼?


    官差們稍顯遲疑,知客也看得出來,隻怕這些人有些底氣,但詩會之所以聞名遐邇,甚至於名滿天下,就在於這詩會便是詩會,與朝堂官場掛不上鉤,便是王公貴族,沒個書香底蘊,想來這裏沾光,也是不成的。


    早先就有不少將門弟子,肚裏全是草包,腦裏都是漿糊,胡亂買了幾首詩詞就想來沽名釣譽,最終還不是灰頭土臉,顏麵掃地?


    與其讓這些人進來,顏麵掃地,破壞雅致,還不如早早將之掃地出門,免得徒生了事端。


    這些個豪門武士也都是狗仗人勢,其中一些個也沾染了主家的習氣,自以為在書香門第做奴婢,整日裏嗅聞得二兩書香,自己也是半個文化人一般,真才實學沒撈著,清高的臭毛病卻是學了個十足。


    “各位爺還請回吧,否則大家麵兒上需是不好看了。”


    官差們見得這些人竟然連李秘都要趕,也是臉色大變,李秘大爺眼下可是公門驕傲,娘的幾個讀書人的走狗,竟然也敢朝李爺伸爪子了?


    這些個豪門大閥的武士,素昔也是傲嬌,根本就沒將官差放在眼裏。


    這等清雅集會,根本就不是流官俗吏該來的地方,更漫提這些低賤的公人了!


    官差們本就已經受氣了,如今他們竟然連李爺都看不上,公差自是憤慨非常!


    既讓他們來維持秩序,又看不起他們,完完全全隻是將他們當成看門狗來使喚,官差又豈能不怒!


    “休要在李爺麵前聒噪!你們這些個有眼無珠的,也配在李大人麵前亂嚼舌根!”


    知客和武士們都有些小小吃驚,李秘雖然隱有威嚴,但也不至於讓官差們如此崇敬。


    不過這些官差本就是下作人,但凡是個官吏都要點頭哈腰,他們也見慣不怪,此時便嘲諷道。


    “哦?倒是我等孤陋寡聞了,不知是公門中哪位李爺?”


    李秘身為名色指揮,到底是要低調做人,雖然得了大功勞,晉升也是飛也一般,但知名度還是局限於官場,民間倒是少有人知曉,不如袁可立這種蘇州青天的名號,更不可能似項穆和石崇聖這等大宗師。


    畢竟像王世貞和王弘誨,乃至於呂坤這種官場大儒,到底還是少了些的,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做到名滿天下,權勢名利雙豐收。


    知客和武士們的態度,也讓官差感到很憤慨,他們是低賤之人,讓人鄙夷歧視也便罷了,難道李秘都已經入流做官了,還要受這等窩囊氣麽!


    在他們看來,給李秘掙了麵子,便是為他們這些公門中人掙了麵子!


    “哼,你們可都聽好了,李秘大人乃是南直隸理問所的副理問,堂堂正正的七品官!”


    雖然李秘是從七品,但官差們覺著從七品到底是不夠看,便耍了個花槍,虛叫了個七品。


    畢竟他們的知縣老爺也才七品,雖然他們隻是官差,甚至是低賤的衙役,但對官場規矩也非常清楚,底層吏員想要入流都難,混個九品就已經謝天謝地,像李秘這種,從仵作學徒混入縣衙,一年時間做到副理問,走的又不是科舉進士的路子,放眼國朝又能有幾人能做到?


    知曉內情的人自然將李秘的仕途視為傳奇,可知客和武士們卻並不知道這些,所以李秘在他們的眼中,根本就是個笑話!


    這姑蘇城和南京那是高官如雲,便是陳和光這樣的知府,夠不夠格受邀參加詩會,還是要憑借自身才氣與作品來說話,更何況隻是個理問,而且還是個副的!


    “哈哈哈!副理問,果然好大的官兒,可嚇死咱們了!你可知道我們是誰家的?我家老爺是四品的禮部侍郎,你見咱們四處張揚了麽!”


    “一個從七品的副理問也該在這裏亂吼亂叫,你以為這是甚麽地方,真真是笑死人了!”


    這武士如此一說,眾人也是哄然大笑起來,趙廣陵本隻是做個耍子,此時見得李秘受辱,心頭也是過意不去,他也是個無法無天的性子,今日過來也隻是玩耍,不來也罷,正要分曉清楚,卻聽得官差們漲紅了臉道。


    “你們……你們甚麽侍郎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在陪京混吃等死,手上也無權勢,倒是當真了還!官場之中但凡知道我家大人的,哪個不豎起大拇哥來讚一句!”


    他們是官差,自然知道侍郎有多了不起,即便是南京的禮部侍郎,品級到底是擺在明麵上的,隻是他們有心要為李秘出氣,又與這些武士家丁們爭強鬥狠,嘴上自然也就毫不留情了。


    武士們聽得此言,也是勃然大怒,李秘雖然也覺著有些不妥,但畢竟官差們是為了自己出頭,若這些武士真不知好歹,那也是決不能讓官差受委屈的!


    武士們一個個咬牙切齒磨拳搽掌之時,那牌樓後頭卻走出一人來,冷哼一聲道。


    “你們吳縣的人可真是好膽,誹毀上官可是要吃板子的!區區一個副理問,是誰敢你們的膽氣!”


    李秘本想息事寧人,畢竟自己如今算是惡客,到底是沒帖子,對詩會又沒甚麽興致,何必熱臉貼冷屁股,還要受人嘲諷。


    可李秘聽得此言,扭頭看時,卻見得一個身穿緋色常服的官員,心裏頓時有些不樂意了。


    大明朝的官服製度也不是很複雜,官階九品十八級,四品至一品是緋色,七品至五品是青色,八九品則是綠色。


    官袍通常分公服和常服,在京官每日早晚朝奏及侍班、謝恩、見辭等,皆需著公服,常朝則是常服。


    至於官袍樣式,公服和常服都是烏紗帽、團領衫和束帶,不過常服有個補子,也就是縫在胸前的一塊方形的布,上頭繡著動物圖樣,不同品級,動物的圖樣也不同。


    這文官服的補子規製是,一品用仙鶴,二品用錦雞,三品用孔雀,四品用雲雁,五品用白鷳,六品用鷺鷥,七品用鸂鶒,八品用黃鵬,九品用鵪鶉,雜職用練鵲,風憲官則用獬豸。


    獬豸便是古代傳說中能辨別曲直,用角爭鬥的那種異獸。


    武官服的補子是一品、二品皆用獅子,三品用虎,四品用豹,五品用熊,六品、七品用彪,八品用犀牛,九品用海馬。


    此人穿著常服,卻是雲雁的補子,一看便知道是武士們口中那位禮部侍郎了。


    虎丘詩會本是以文會友,該拋棄官場身份,這侍郎或許到了詩會也要換衣服,可眼下卻是穿著官服,可見也是個迷戀權力的。


    官差們畢竟是下作人,見得侍郎竟然真的來了,當場就嚇白了臉麵!


    那侍郎也頗為得意,朝武士們道:“這些個官差也不要留在這裏了,一並趕走作數,回頭本官要簡定雍好好收拾這些不長眼的!”


    官差們聽得此言,心裏也是發慌,若讓簡縣令知道,他們的飯碗也就保不住了!


    這些官差是為了維護自己,李秘自不會袖手旁觀,雖然他不願與人結怨,但這侍郎不問青紅皂白,隻知道仗勢欺人,李秘也是看不下去的。


    “少宗伯有話好說,這其中是有些誤會,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那侍郎聽得李秘此話,更是惱怒起來,他是南京禮部的侍郎,雖然沒有實權,但官階卻是實打實的,李秘不過是個副理問,他根本就不屑一顧!


    當初李秘與王弘誨結交之時,王弘誨便是侍郎的官品,因為舉薦西泰儒士利瑪竇,又因為護送周瑜入京等等事情,才晉升了禮部尚書,這侍郎的位置也就讓了出來。


    李秘與王弘誨也沒在明麵上結交,這位侍郎認不得李秘,聽得李秘如此自大,便暴怒起來,朝李秘喝道。


    “你算個甚麽東西!見了上官不拜,已然有失體統,以下犯上,自身都難保,竟還敢為這些差人辯解!”


    李秘本是忍讓,誰知這侍郎卻得寸進尺,但李秘也不想鬧騰,便朝侍郎道。


    “大人教訓得是,這樁事是我等不對,冒犯了大人,我等這就離開,這些個公差弟兄也不容易,大人就網開一麵吧。”


    李秘是何等人物,竟然說出這等軟話,索長生等人已經麵色陰沉,那幾個官差見得李秘如此維護他們,也是眼眶濕潤。


    他們混跡市井,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素來都是欺軟怕硬,按說今遭也是如此,可李秘為了他們的前途,卻甘願受這狗侍郎的欺負,反倒激起了官差們的氣魄來!


    “我等都是下作人,如何擔得起李爺這般袒護,若讓李爺受了這鳥氣,這差事不幹也罷了!”


    幾個官差紛紛附和,當著那侍郎的麵,便將身上的青短衣給扒了下來,投擲於地!


    李秘也沒想到這幾個人竟有這樣的骨氣,便問了姓名,官差們一一說了,也是一臉的激昂。


    李秘點了點頭,朝幾個人道:“好,明日到理問所衙門,就說我叫你們過去的,往後就在理問所做事吧。”


    幾個人聽說可以追隨李秘,頓時熱淚盈眶,朝李秘道:“謝李爺賞識抬舉!”


    然而那侍郎見得此狀,卻如同受了莫大的侵犯一般,整個臉都鐵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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