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北側,有樓閣。


    閣下砌石為渠,引流水經過,閣中是皇家藏書之所。


    此地名:石渠閣。


    樓閣內木架林立,其上擺滿了竹簡,宮人穿梭其間,查驗是否有蟲吃鼠咬,以作看護。


    此刻。


    閣外一侍郎扶刀護衛,隻是眼圈好似微紅。


    閣內轉角安靜處,兩人相對而坐,氣氛卻十分融洽。


    或者說。


    從未見過麵的兩個人,隻是互道了姓名,你行了弟子禮,我回了臣子禮。


    再寒暄兩句。


    真真就是兩句,然後直入正題!


    “近期淮南王一案中,陛下所作所為,你怎麽看?”年過五旬的莊青翟這麽問道。


    呃……


    強相關的關係太強,以至於讓太子少傅直接省略無數廢話,一開口,就是敏感話題。


    劉據不太適應這類‘自來熟’,斟酌了會兒,“回少傅,我認為父皇處置妥當。”


    這個回答,說了和沒說一樣。


    對麵。


    莊青翟捋了捋胡須,笑而不語。


    他看出了太子有所顧忌,有顧忌,便等於太子知道了其中端倪,為親者諱,在三緘其口。


    這點遮遮掩掩莊青翟不在乎,但太子這麽做,卻令他喜悅。


    隻見太子少傅笑眯眯道:“年少聰慧,還知自藏鋒芒,不錯,著實不錯!”


    話音未落。


    劉據就是一怔,旋即尷尬掩嘴,“咳咳,少傅說什麽呢?”


    “嗬嗬,既然你不願說,老夫替你說。”


    莊青翟敲了敲案幾,四周侍立的宮人聞聲後退數丈,此地再無六耳。


    他直視劉據,坦然言之。


    “今日第一課,不教經傳,不授大義,那是太傅的職責,老夫第一天,隻講一個字。”


    “刀!”


    聽到這話,劉據神情頓時肅穆。


    他猜到了少傅可能想說什麽,可心中實在疑慮,對方坦誠,劉據也不再扭捏,直言道:


    “敢問少傅,此為儲君特定課業?”


    “非也!”


    莊青翟搖頭不止,“經傳可以選定,權謀如何限定內容?老夫想到什麽,講什麽。”


    “……少傅既講謀略,第一日便說‘刀’,是否過於急切?”劉據再問。


    “哈哈哈。”


    莊青翟扶手大笑,隨意道:“你是想問,老夫和你還不熟,就說這些,莫不是失心瘋?”


    無需劉據回答,他便自問自答。


    “其一,熟不熟悉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後我們注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無需客套。”


    “其二。”


    莊青翟微頓片刻,看向劉據,意味深長道:“殿下很聰明,這點很關鍵!”


    “如果先前那個關於淮南王的問題,你回陛下宅心仁厚,或者陛下虛情假意。”


    “無論哪一個,老夫今天都不會再講刀。”


    因為前者。


    要麽是劉據太笨,看不出皇帝在玩白手套、假惺惺,要麽就是太裝,看出來了還恭維。


    而後者,鄙夷皇帝的做法。


    完全是太直、太蠢!


    反而,持中的論調,尺度剛剛好。


    莊青翟的話不言自明,今天一上來就講敏感話題,實乃劉據自己一手造就。


    弟子聰慧,老師就更進一步。


    大家雙向奔赴!


    明悟這點,劉據再不遲疑,拱手一揖。


    “請少傅指點!”


    皇家子弟早熟,莊青翟有所預料,可太子這般成熟,反應如此迅速,還是讓他微微吃驚。


    不過吃驚之後,便是欣慰。


    自古奪位之爭,從來都不是風平浪靜,而是血雨腥風!


    遇到一個聰明的學生,總比攤上一個蠢貨要強……


    壓下思緒,上課開始。


    莊青翟張口便問:“淮南王一案中,陛下隻表態,不動手,何時表的態?誰動的手?”


    “廷尉張湯動的手,可表態…”劉據略微遲疑,“私下授意的?”


    “不!”


    莊青翟第一次出現了不滿。


    他也不繞彎子,沉聲道:“那日你在宮外遇刺,陛下的怒聲響徹未央宮,忘了?”


    “宮廷之中,戒嚴時密不透風,但平常,漏的跟個篩子似的!”


    “文武百官,誰不盯著點未央宮?老夫第二日就知道了陛下要把行刺之人全部砍了,全部!”


    聞言。


    劉據怔然,久久無語。


    莊青翟卻沒管他,繼續自顧自道:“陛下的意思早就傳達出去,執行的,有張湯,但又不止張湯!”


    “還有丞相?”劉據幽幽接道。


    “對!”莊青翟撫須頷首,此時他笑意又現。


    隨即話也更多,更直白了。


    “丞相平日裏都是一副老好人模樣,可他殺起人來,半點不見血,萬不可小覷!”


    “昔日主父偃觸怒諸侯,你猜是誰建言陛下殺之,平息眾怒?”


    “汲黯與丞相有怨,又數次頂撞陛下,恰巧京中多權貴,右內史管轄不力,屢遭構陷。”


    “你猜是誰推薦的汲黯接任?”


    “還有,膠西王嗜殺成性,已虐死數位朝廷派去的國相,以至於無人敢去膠西國赴任。”


    “你再猜猜。”


    “建言獨尊儒術的董仲舒,是怎麽從陛下近臣,淪落到下一位膠西國相的?”


    “須知一點。”


    “陛下施政、用人,向來都是披著儒家的皮,使法家的東西,董仲舒礙眼了!”


    言盡於此。


    莊青翟住了嘴,啄了口案上茶湯,獨留太子消化。


    他說了這麽多案例,皇帝‘背後’的那個男人還能是誰?


    答案一早就點明了。


    丞相,公孫弘!


    呼!


    劉據長吐一口氣,看向莊青翟,澀聲道:“這麽說,父皇最利的那把刀,是丞相?”


    刀,殺人的刀!


    這把‘刀’,並非金鐵之刃,也可以是人。


    劉據原以為,自己便宜老爹的那把刀,是一直衝鋒陷陣的張湯。


    沒曾想。


    裏頭還藏了個看似見風使舵,實則一直暗地裏推動的公孫弘?


    聞聽此言。


    莊青翟今日要講的課題,便兜兜轉轉,拉回來了。


    “淮南王謀逆,陛下肯定想殺,但自己不能動手,畢竟不好看,得臣子提。”


    “張湯是陛下的刀,丞相更是!”


    “兩人一唱一和、一明一暗,陛下便不費吹灰之力,除了心頭患,還得了好名聲……”


    說著。


    莊青翟臉上笑意更盛,赤裸裸道:“世間人多愚昧,哄過大多數便好。”


    “朝堂諸公不過數百位,看透了又如何?敢揭穿嗎?”


    “這是陽謀,無解。”


    今日課堂說了這麽多,太子少傅要交給太子的道理,這才宣之於口:


    “名聲一道,看不見摸不著,但經營的好了,能如公孫弘一般,大奸似忠,身居高位。”


    “也能如陛下一般,殺伐懲處,片葉不沾。”


    “而對儲君,名聲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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