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大夫官署。


    內堂。


    張湯平靜地坐在主座上,一言不發,他不說話,不代表沒人說話,正相反,眼下屋內喧鬧無比。


    “莊青翟從哪冒出來的?”


    “他是太子少傅。”


    “我知道!我問的是莊青翟憑什麽能高升丞相?就憑他武強侯的爵位?”


    “……建元四年,他曾擔任過禦史大夫。”


    嘭!


    一名侍禦史拍了桌子,怒道:“這都是二十年前的資曆了,今日還能拿出來說道!?”


    屋內有人接茬,也怒。


    啪!


    “你跟我吼什麽,你說不能拿出來說道,有用嗎?陛下認,外麵也有人認!”


    從第二個人拍案而起後,屋內的爭吵聲陡然提高。


    有麵紅耳赤者,也有唾沫橫飛者,更有麵露憤恨者,不過從始至終,張湯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隻是靜靜端詳著手中茶水,好似在琢磨其中的奧妙。


    到了他這個位子。


    升遷,早已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手下有親信,朝中有故吏,家中還有門客、子弟,每一個人都和張湯緊密相連。


    他升,眾人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他降……


    為官數十載,張湯還沒降過……


    從長安一介小吏,到太中大夫,再到九卿,最後是三公,一路高升,直到今天,第一次受了挫。


    這時。


    屋內爭吵不休,有人口不擇言道:“陛下選莊青翟擔任丞相,就是不公!”


    話音剛落。


    “住嘴!”


    禦史丞魯謁居大喝一聲,瞪向那開口之人,“說莊青翟就說莊青翟,扯陛下幹什麽?莫給禦史府招災!”


    經他這麽一喝,先前那位情知不該說這話,憤憤坐下,臉上依舊一副怒容。


    堂內爭論聲也稍稍停滯了片刻。


    過了會兒。


    又有人按耐不住,夾槍帶棒道:“就算莊青翟擔任了丞相,他手中一個可信的屬吏都沒有,以後朝中照樣是禦史大夫說了算!”


    壞話一旦起頭,後麵可就沒邊了。


    此刻在場眾人。


    都是張湯多年來提拔的親信,從廷尉時期便在他手下做事,抄家滅族的事情沒少幹,網羅罪名也熟得很。


    說著說著。


    已經有人陰惻惻提議,“索性趁著莊青翟立足未穩,找幾個由頭,把他拉下來!”


    “對!”


    “就是!”


    其他人不僅沒有驚愕,反而躍躍欲試,大加讚同。


    屋內不是所有人都那麽衝動,也有人皺眉質疑,“莊青翟離開朝堂多年,確實不足為懼,可他之前是太子少傅。”


    “太子若是助他,麻煩不小!”


    提及太子。


    喧鬧聲再一次陷入停滯,不過很短暫,能在大酷吏手下當小酷吏的人,說句通俗的話——


    真不知道‘慫’字怎麽寫!


    “太子又怎樣?”短暫的停滯後,有人冷冷開口,“仗著有一個外戚舅舅……”


    “閉嘴!”


    話到一半,禦史丞魯謁居再次怒喝打斷,“再扯東扯西,就給我滾出去!”


    這次他吼完,管的時間長了點。


    因為眾人忽然想起,自家禦史大夫好像也跟太子有點關係,現如今,張賀投太子宮已經不是秘密……


    屋內嗡嗡一陣。


    不再談及陛下,也不提太子了,看了看一直沉默的張湯,幾人小聲議論著。


    “此次理應禦史升任丞相……”


    “那可是能封侯的!”


    仿佛聽到了關鍵詞,張湯將手中的茶碗輕輕放在案幾上。


    嘟。


    碗底與桌案的碰撞聲很輕,但此時卻清晰可聞,因為從張湯有動作那一刻起,屋內一切雜音都消失了。


    “吵完了?”


    麵對禦史大夫的問話,堂下一眾禦史盡皆閉嘴,沉默不語的看著他。


    “你們吵完了,那老夫說兩句。”


    張湯點點頭,目光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而是像許多次一樣,視線遠眺,望向不知名處。


    “我自幼學習律令,當時尚未罷黜百家,遂常以法家門徒自居,後入仕途,同樣不改初衷。”


    “衛鞅之死,不是不知,但依舊堅持以嚴苛峻法治世,有上意使之,也有性格使然。”


    說著。


    張湯頓了頓,語氣平淡,“將來結局悲慘淒涼與否,老夫已經不在乎,隻不過……”


    “來到世上一遭,沒給後人留下什麽好東西,倒是留了一地罵名,還有遍天下的仇人。”


    “老夫不怕死,隻怕將來子孫祭奠時……”


    “仍不得安寧。”


    話罷,屋內肅靜許久。


    張湯收回視線,朝左右望去,臉上的淡然、感慨收斂,冷硬重回麵頰,“你等有私欲,老夫也有私心。”


    “丞相之位,莊青翟不該坐!”


    此言一出。


    沉重的氛圍一掃而空,有了張湯的準話,今日這場爭吵也有了定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自禦史丞魯謁居起,眾人紛紛起身,俯身一禮,一切盡在不言中……


    ……


    如果說正旦大朝會,是向朝堂這片湖麵投出一塊巨石,那元狩四年的第一次常朝,便是巨石真正激起浪花的一刻。


    大朝會,禮儀性質居多。


    常朝,才是處理國家日常政務的朝會。


    今年的第一次議事,率先擺到台麵上的,是一個十分炸裂的議題。


    “前不久,匈奴遣使者來漢,請求和親!”


    龍榻上。


    劉徹一甩衣袖,朝公卿們問道:“要不要和,都說說意見。”


    和親。


    在大漢有很長曆史,即使是當今天子登基後的第一年,也就是建元元年,依舊有和親記錄。


    眼下劉徹詢問意見,在情理之中。


    常朝之際,不僅三公、九卿們在,將軍們同樣在場,聽到‘和親’二字。


    武將們瞬間鼓噪起來。


    霍去病神情淩厲,毫不掩飾道:“沒打匈奴之前,和親,打了之後還和親,豈不是白打!?”


    “議什麽議!”


    李廣的大嗓門緊隨其後,不屑道:“有什麽好議,砍了匈奴使者的腦袋了事!”


    就連一向閉口不言的大將軍衛青,此刻也麵色不虞,正欲開口,卻不料……


    “噤聲。”


    皇帝微微蹙眉,“朕問你們了嗎?”說這話時,他點向文臣那列,“你們什麽意見?”


    沒了將軍們的壓製,文士裏果然有人冒頭。


    右內史汲黯第一個站出來,奏道:“陛下,與匈奴和親可免除大漢連年征伐,臣以為當行!”


    皇帝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喜怒。


    “還有誰讚同?”


    “陛下,臣也以為當和親。”博士狄山出列道,“高皇帝征匈奴不利,與之和親,方有之後孝惠帝時的安樂。”


    “孝文帝欲起兵戈,邊郡則苦於戰事。”


    “至先帝時,又有……”


    這位儒生洋洋灑灑,從劉邦說到劉盈,再從劉恒提到劉啟,說的武將們頻頻側目,說的皇帝連連點頭。


    說得好啊!


    他不說,劉徹還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不是個東西,竟把祖宗們的事跡忘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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