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周家的人,骨頭硬,不會跪的,無論男女!”


    剛剛用最堅決的語氣說完這句話的小青年,因為那指著自己腦門的槍眼,終究還是跪了,跪得無聲無息,跪得節操破碎,跪得尊嚴掃地,仿佛,他原先說的那句大義凜然的話,隻是脫了褲子放的響屁。


    夕陽下,萬人空巷的街邊,固執而又習慣於穿一身破舊高中校服的小青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最讓人不解的是,他下跪的時候,嘴角微微上揚,如同跪得心甘情願,跪得喜大普奔。


    當然,注定不會有人知道,小青年下跪的時候,哀傷,撒了一地。


    周家的人不能下跪,這是祖訓,周末小時候剛記事那會兒,周父就時常告誡他,可以說是諄諄教誨。


    周父當時如是說:“兒子,咱周家窮,祖祖輩輩都窮,就因為我們窮,所以才不能把做人的尊嚴給丟了。我們周家的男人女人,餓了可以吃草根,渴了可以喝屋簷水,但絕不當乞丐,絕不給活人下跪!”


    周父說得很清楚,也很明白,即使餓死渴死,也絕不給活人下跪,反過來說,如果真下跪了,那下跪的對象,應該是一個死人。


    周末跪在孫毅麵前的時候,看孫毅的神情,就是在看一個死人。


    看死人不需要憤怒,也不需要開心,因為他是一個死人,無論你表現出怎樣的表情,死人都永遠看不到,所以,周末看孫毅的時候,是平靜的,是古井無波的。


    祁寶寶徹底呆住了,她對曆史不感興趣,不知道韓信受的胯下之辱,但是,她能夠感覺得到,那個平時習慣於半夜三更借路燈看書、喜歡悶頭做事的小青年這一跪,得多厚多重,她分明感覺到,周末這一跪,如同泰山一下子壓在了地底下,深陷萬丈!


    祁寶寶奮力地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巴,她不希望自己的泣不成聲幹擾到周末認認真真地做一個男人。


    在祁寶寶的心裏,男兒膝下的確有黃金,但是,能無視膝下的黃金而跪得幹淨利落的,那才是真男人,那些打著男兒膝下有黃金的旗號、但為了錢和權隨時隨地卑躬屈膝或者下跪的,是太監,是偽男。


    祁寶寶覺得,周末對自己是太狠了,一個不怕死的人對自己不狠,真正狠辣的,是為了活命可以下跪的人。


    “老子陪你下跪,跪死那個王八蛋!”祁寶寶一把抹掉自己的眼淚,一下子跪在了周末的身旁,因為下跪的動作太急,那雙裸露在外的渾圓膝蓋溢血了,很紮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孫毅笑了,笑得那叫一個狂妄,他笑彎了腰,仿佛天上地下,往前數三萬萬年,往後數五萬萬年,這天底下的人類,也沒有他牛叉,牛叉得金光閃閃碉堡天了都:“媽的,我以為你多硬骨頭呢,你不是很猛的嗎?搶我的女人、砸我的後腦勺,我他媽要讓你知道,什麽才叫牛叉!”


    啪!


    響亮的一耳光甩出,很幹淨利落地砸在周末的臉上:“打我啊!你他媽不是很能嗎?來打老子啊!”


    “還有這邊沒打。”孫毅那一耳光用了全力,周末被打得上半邊身子差點砸地上去,他就如同不倒翁一般,腦袋剛被甩出去他又仰頭挺了回來,用舌頭頂了頂被孫毅甩得火辣辣的那邊臉部,他跪直了身子,把自己的另外一邊臉遞給孫毅,“輕點,我不怕疼,就怕你手打疼……”


    啪!


    孫毅沒有絲毫沒有和周末客氣的打算,周末話都沒說完,他又一耳刮子甩過來:“媽的,你挺聰明,知道我是個瘋子,為了能活命,不惜下跪!”


    孫毅這次用了十二分的力氣,一耳光抽出,直接將跪得筆直如標杆的周末甩得撲地上去。


    跪在他身邊的祁寶寶忙要去扶,但周末拒絕了,他單手撐地,再次跪直了身板,脊柱骨半點沒有傾斜的姿勢,他沒有說話,隻是衝著孫毅淡淡地露了個笑臉:“嗬嗬!”


    佛門禪宗的《寒山拾得忍耐歌》記載了這麽一段對話:


    寒山問:“世間有人謗我、辱我、輕我、笑我、欺我、賤我,當如何處治乎?”


    拾得雲:“你且忍他、讓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周末已經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讀過這篇經典了,但是,他記得很清楚,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將這段對話記載在了自己看書做筆記的日記本上,並且寫下了自己的回答,他寫的時候,因為是帶了共鳴的情緒的,所以,筆尖深入紙張,觸目皆新的字跡:


    “老子要抽他耳刮,啪、啪、啪、老子要幹他菊花,叉、叉、叉,不要幾年,不要幾天,就一會兒的時間,你再看他!”


    現在孫毅手中的槍眼依然頂著周末的腦門,他當然不能抽孫毅耳刮,也不能幹孫毅的菊花,所以,他隻能笑,很純粹、很幹淨的微笑,不參雜任何的雜質。


    警察總算是來了,遠遠地就拉響了警報,浩浩蕩蕩的陣仗。


    被人舉報有人當街持槍,這麽大的事,無怪他們連警報都拉響了。但是周末對此是嗤之以鼻,至於原因,不好說,但形象的比喻周末還是有的:你明明已經看到有小偷在偷東西了,你他媽不偷偷去抓,還扯開了嗓門大喊,這是什麽居心,相信是個人都懂。


    “呸!什麽狗東西,敢和老子對著幹,幹死你!”孫毅做事很小心,臨走之前雖然又狠狠踐踏了一邊周末,但手中的槍一直都沒離開周末的腦門,他倒退著飛快跑到自己的轎車麵前,縮身打開車門,一溜煙,跑了。


    在警察趕到之前,周末顫抖著身子從地上站起來,他麵目陰沉得可怕,以至於伸手去拉祁寶寶的時候,祁寶寶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自己站起來的。


    因為要對付的是當街持槍的歹徒,所以,出動的不是李愛國那一夥民警,而是荷槍實彈的武警,隨便往哪站都能讓地麵顫三顫的武警。


    其中一個領頭的警官見滿街都是縮在牆腳或者躲在垃圾桶後麵的人,便想當然地盤問周末和祁寶寶,因為他倆是唯一在馬路邊,而且還是站著的。


    “是你們報的警嗎?”那警官說話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波動,仿佛麵癱了一般。


    又他媽是個新出門的李愛國呢!周末很想罵娘,他最見不得別人用這副高人一等的表情和他說話。我他媽就活該矮人一等?


    “嗬嗬!”依然是不痛不癢的微笑,同時瞪了一眼差點把孫毅說出來的祁寶寶。


    女悍匪祁寶寶從未見過周末這般森然的目光,她雖然很氣悶,但終究還是壓下去了,到嘴邊的話變成了極不自然的輕咳:“咳……咳咳……”


    “不是我們,我們也不知道是誰報警的,我和我女朋友剛從星河大影院出來,什麽都沒看到,什麽也不知道。”周末很痛快地把那個警官的話回答了,甚至把接下來人家想問的諸如“持槍的歹徒你們有沒有看到”的問題讀一股腦兒地一口氣回答了。


    “……”那警官肚子裏憋了一口氣,覺得這個小青年看不起他,不配合他工作,可現在又是在執行公務,抓的是當街持槍的歹徒,這麽大的事他不敢不重視,所以,最後,他冷哼了一聲,瞪了眼周末後就去盤問其他人了。


    打死周末他也不相信那個警官會沒看到一輛轎車在他們出現的時候剛從這裏走。


    周末不懂為官的道道,也不想懂,總覺得那攤子水太深,太渾。


    而且,他也不想讓這些警察知道孫毅是那個當街持槍的歹徒,更不想知道受害人是他自己,因為他要自己報複孫毅,如果讓這些警察孫毅,那接下來孫毅有個三長兩短磕磕碰碰的,警察會很快把目標鎖定在他周末的身上。


    所以,應付了那個為首的警官後,周末就和祁寶寶無聲無息地走了。


    剛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祁寶寶和周末肩並肩走,說實話,祁寶寶很不自在,一個男人當著一個女人的麵下跪了,而下跪的對象是另一個男人,被威脅的,這種尊嚴掃地的事情,這天底下,有哪個人能受得了?


    祁寶寶也想過要安慰周末來著,但她壓根就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或許,隻有閉嘴才是最好的安慰,也最能讓周末不會多想的做法。


    可是,讓祁寶寶意外的是,周末就如同沒事人一樣,照樣趁祁寶寶不注意的時候偷看祁寶寶的胸脯或者裙下的雙腿,或者說,周末很反常,這個認為做永遠比說要來得實在的小青年突然話多起來了,他使勁找各種話題和祁寶寶說話,一秒鍾也不打算停下來的那種,從今天白菜多少錢一斤的老百姓家常到神舟號的發射這種專家級的學術討論,甚至,周末還破天荒地跑去路邊攤給祁寶寶買了小吃。


    太反常了,實在太反常。


    所以,最終,祁寶寶忍不住問周末,很擔心的語氣:“你沒事吧?”


    周末正狼吞虎咽地對付剛買的冰激淋,吃得滿嘴都是白色的泡沫,他一臉詫異地反問祁寶寶:“沒事啊,能有什麽事?”


    “呼!”祁寶寶長舒了一口氣,她最擔心的就是周末會因為下跪的事情而一蹶不振,從此自暴自棄,看來是她多想了,“沒事就好!”


    但是,她哪裏知道,周末之所以一路上都和她說話、一路上都找事兒做,是因為太自卑,太丟臉,他怕自己一停下來,祁寶寶就會想法子安慰他。


    周末就是這樣的人,他不習慣別人的安慰,哪怕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因為他覺得那是弱者的表現,他更喜歡在累了、傷了、痛了的時候,躺下來抽根煙,默默地承受。


    “寶寶,你知道的,我是一個不會說謝謝的人,因為我覺得那樣太矯情。”在走進寶寶旅行社大門的前一秒,周末頓了頓,說,“但是,我今天要謝謝你陪我下跪!”


    小青年說完這句話後,頭也不回地進了寶寶旅行社的大門,一溜煙就往樓上跑,大胖子喊他哥他都沒理會。


    “周末!”祁寶寶擔心周末會做什麽啥事,忙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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