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禾見到來人,先是心安,而後想起什麽,又往後退了兩步,將手中鏽劍握得更緊。


    她不確定這會不會又是幻術,禁地之中的魔物千奇百怪,不是爪牙帶毒便是能惑人心智,萬一這又是假的呢?謝衡之怎麽會來救她,他應該不會管她才對。


    謝衡之見到虞禾的反應,眉梢輕蹙,喚了她一聲。“虞禾。”


    身後有魔物的尖嘯聲傳來,她正要回身殺去,卻有一道劍光快她一步,直衝著洞窟深處去了,尖嘯聲戛然而止,那魔物連根毛都沒來得及露出來,便被誅殺在了黑暗之中。


    “虞禾”,他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跟我回去,你的傷勢太重。”


    虞禾的衣裙破碎不堪,被血和灰塵浸染,已經看不出原貌。一眼望去,渾身幾乎找不到一塊好肉,露在外的大半隻胳膊生生被咬出一個坑……


    謝衡之不知道為何,是逼仄而魔氣衝天的環境,還是麵前人的沉默不語,讓他心底竟浮出一絲煩躁,甚至稱得上惱火。


    虞禾轉過身,打量著眼前的人,依然沒有動作。


    “你好像是真的謝衡之。”


    他皺眉。“你中過幻術了?”


    虞禾並沒有因為眼前人真的是謝衡之而變得愉悅,她的眼神反而更失望了,雙眸就那麽大睜著,瑩亮又委屈的眼睛裏,像是有眼淚要從中冒出來。


    為什麽……會露出這種表情?


    謝衡之讀得懂虞禾很多眼神,即便他不用刻意去思索,也能如本能般理解她的意思。但這樣的虞禾他不曾見過,也無法窺見她心底是什麽情緒。


    虞禾隻是覺得自己之前太傻了,即便她在盡力控製著不去想謝衡之,不去接近他,依然會忍不住在心底保留一絲希望,盼著他心底還記掛著十年夫妻的情分。人常說日久生情,他們夫妻共度十年,真的能說不在乎便不在乎嗎?


    “看來是真的。”是真的謝衡之,是真的不在乎。


    虞禾方才有那麽一刻,真的寧願眼前的謝衡之隻是幻術。


    要不然,她該怎麽讓自己好受點。


    從前她隻是輕微腹痛,多咳了兩聲,他就關心不已記掛著要給她調理身體。而現如今她一身是血,遍體鱗傷地站在謝衡之麵前,他也隻是輕輕皺了下眉。


    她視為珍寶的十年,對他來說卻短暫而虛幻,與他漫長的修道之路相比,如同一滴水落入汪洋,如此不值一提,隻能泛起一絲微弱的漣漪,迅速便無影無痕。


    “先離開此地。”


    謝衡之說完,帶著虞禾從洞中走了出去。


    在日光下虞禾的傷勢看得更清楚了,也顯得更為可怖,她腳上的兩隻鞋子也不知道去了何處。


    “你為什麽會來找我?”“你為何會在禁地?”


    二人異口同聲地發問後,又同時沉默了下去。


    謝衡之先打破沉默,回答她的疑問:“悔過峰的門人去萍香山尋你的蹤跡,適逢我與陸萍香議事,他托付我來清靜穀尋你。”


    虞禾聽到這個解釋,心道也難怪,要不然謝衡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與她扯上什麽關係的。


    “我來清靜穀找琉璃冰蘭,被洞裏成精的樹藤纏上,當時是師清靈救了我。她出來以後,發現自己的簪子落在裏麵了,她說那是她母親的遺物……”虞禾的一番話聽上去十分離奇,生硬得像是推卸責任一般。她也不管謝衡之是否相信,隻是要把實話說出來。


    虞禾說完,發現謝衡之麵色微沉,眼神略顯凝重地盯著她。


    她嗓子微啞,同樣冷著臉說:“我該說的都說了,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謝衡之朝她走來,忽然抬起一隻手,溫熱的食指輕點在她額心。


    “你做什麽?”虞禾隻覺莫名其妙,正要往後退,雙腳卻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樣動彈不得。


    “方才洞中魔氣太盛,我不好斷下結論,此刻才確定,這股魔氣的根源是你。”他說完後,虞禾忽覺額心針紮似的痛,身上似是有一股力量被抽走。原本在洞中積累的躁鬱憤怒,廝殺時嗜血的衝動,似乎都隨之淡去。


    他似乎看出了虞禾的疑問,解釋道:“你的八脈被魔氣強行衝開,以你如今的修為無法壓製,會為你惹出麻煩。”


    虞禾立刻便明白是尚善的傑作,他真是說話隻講好的不講壞的,絲毫沒有說過替她打開靈脈是用魔氣強行對衝。魔氣對於修士而言,一旦沾染上,不及時拔除幹淨,魔氣便會不斷滋生,損人道修行不說還損人心性。


    “謝謝你幫我。”


    “你與魔族達成了什麽交易?”謝衡之收回手,見到虞禾頰邊亂發散落,手指下意識要去撥弄,卻又及時克製住了,隻輕輕一顫便立刻收回,沒有被她察覺。


    她也沒想到僅僅是一縷魔氣,竟能讓謝衡之猜到這種事。


    她不清楚這種事說出來會有什麽後果,但似乎不說,給她引來的麻煩同樣不會小。


    “我……我與一隻黑蛟結了主仆之契,答應替他解了封印。”虞禾也知道自己的行為很衝動,但這已經是她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做法。“我知道做得不對,我會管住他,不會讓他出去害人,真的……”


    “此事我日後再找你處置,黑蛟與魔氣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陸萍香在內,還有,往後你離他遠些。”


    “為什麽,陸長老是好人,他幫了我很多,不會害我。”虞禾隻是希望謝衡之能多說幾句,至少跟她說清楚為什麽。


    “我也不會害你。”謝衡之忽然說,說完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這算什麽?虞禾想不明白。


    但轉而她又想通了,謝衡之幫她不是因為她是虞禾,隻是因為她是仙府弟子,必要之時他會不吝伸出援手對待所有人,她並不是什麽意外。


    謝衡之再開口,語氣似乎冷硬了幾分。


    “你還有事要做,跟我走。”


    虞禾猶豫了一下,從懷裏掏出一株看不出本來麵貌的蘭草,不僅爛了還浸滿了血。


    “給霽寒聲的,我得再找一株,不然下次就進不來了。”


    謝衡之看她自己染上魔氣,傷得渾身找不到一塊好肉了,竟然還有心思操心一株蘭花,心底忽然多了一絲惱火。


    他緊抿著唇,二話不說將虞禾手裏的蘭花抽出去丟在地上,催促道:“跟我走。”


    虞禾看出他似是有些不耐煩了,頓時也沒好氣道:“你若覺著心煩,大可以拋下我不管。”


    “你說什麽?”謝衡之顯然沒想到虞禾會這麽說,先是默然片刻,緊接著臉色沉了下去,再不多話,轉身便要離去。


    他真是瘋了才會過來,顯然虞禾很好,不僅活了下來,還有心思替人找花。相反他耽誤了正事,似乎是白來一趟,虞禾並不需要他的幫助。本來便是各人自有命數,他自以為的援手,或許隻是一種橫加幹涉。


    虞禾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謝衡之就生氣了。無論是以前與謝筠相處,還是聽仙府眾人口述,謝衡之都不像心胸狹窄的人,怎麽才一句話便被氣到扭頭就走。


    魔氣被抽走後,虞禾漸漸感受到自己精力不支,身上的傷口有些仍在流血,她望著謝衡之的背影,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的話好像不對,應該上前跟他道個不是。於是拖著沉重的步子想要追上前,卻走得一步比一步艱難,到最後眼前一黑,整個人都倒了下去。


    片刻後,折返而歸的謝衡之俯下身,想要將虞禾抱起,卻在看她的傷口後遲遲找不到下手處。


    那樣多的傷,她為什麽能忍著不哭,她不是最怕疼了嗎?


    虞禾輕盈的一具身體,還是和從前一樣,幾乎沒什麽太大的變化。


    謝衡之小心翼翼,心底有種異樣卻又熟悉的感受,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


    公儀蕤很少能被謝衡之拜托什麽,畢竟他們兩個雖然是好友,卻都忙於各自的事。謝衡之要專心修煉,等著日後接替文尹君掌管仙府,而他要成為最出色的醫修,絕不辜負他父親的名望,讓所有人都明白他才是對的。


    他盼著謝衡之能受次重傷,好給他練練手,現在仙府的人見他就繞道走,他連行醫的機會都快沒有了。


    好不容易盼來一次,他立刻帶著東西奔赴桃花潭水,見到的卻不是傷重的謝衡之,立刻露出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


    謝衡之涼涼道:“我完好無缺地來了,真是對不住。”


    “哪裏的話,見你平安無事,身為朋友心中該高興才是。”公儀蕤訕笑兩聲,看著謝衡之將一女子緩緩放入湖中,不禁好奇地探頭去望,感歎道:“難得見你重視什麽人,也不怕清靈哭鬧,不過這是哪位姑娘,傷得都沒個人樣了……”


    虞禾的身體被浸入水中,血絲立刻蔓延開,將她周身一片染成紅色。


    公儀蕤也看清了發絲下半露的一張臉,驚愕至極地瞪大眼。“怎麽是她?”


    “你騙過了?”


    公儀蕤搖搖頭。“我這次還真沒騙人,我說她體內有一股強大的靈元,隻是靈脈有阻無法收化自如,我想施針用藥給她化開,怎知她死活不信……”


    “是嗎。”謝衡之語氣平淡,一點驚訝的意思都沒有。


    公儀蕤表情更古怪了,他盯著在湖水中沉沉浮浮的虞禾,忽然之間,像是被人猛捶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地扭頭看著謝衡之。


    “是你!”


    謝衡之看都不看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那股靈元是……是你?真的是你!好啊……”


    他隻知道謝衡之中過落魄草,之前找他想要徹底根除落魄草的餘毒,他還說落魄草這種東西,解了就是解了,哪能留下什麽餘毒,心裏的念想作祟罷了,說了他還不承認。


    原來如此,虞禾就是他中了落魄草後遇上的人。


    謝衡之不想理會公儀蕤的好奇心,自顧自道:“她誤染了魔氣,我暫時替她拔除了,還留有一些在她體內。”


    “那倒不要緊,每隔三日來桃花潭水淨身,若無大礙,一月後這魔氣就沒了。可這魔氣,你是怎麽替她拔除的?”公儀蕤麵色嚴肅了起來。魔氣這種東西一旦入體,那便如同跗骨之蛆,隻能以自身修為壓製,將魔氣徹底絞殺煉化。而不可能做到徹底拔除,這麽短的時間,謝衡之顯然是用了轉移的法子。對於修為越高的人來說,魔氣的風險就會越大,如同野草一般,一旦種下,即便暫時燒幹淨,也會在某一刻春風吹又生。


    “你自己怎麽辦?”公儀蕤知曉謝衡之自有辦法,卻還是沒法不憂心。“實在不行,我幫你紮兩針。”


    謝衡之回以他一個轉身的背影。


    ——


    清靜穀之中,仍是陰森的洞窟,地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血跡。


    冷風一吹,讓人情不自禁地瑟縮起來。


    師清靈緊揪著衣袖,唇瓣被咬得發白,渾身僵硬不敢向前。


    “去把師母的遺物找回來。”謝衡之從後踢了蕭停一腳,將他直接踢進洞窟。隨後他側目看向師清靈,催促道:“走不動,也要我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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