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說的是!”樂之揚悻悻說道,“但不知為何,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她,離她越遠,思念越深,就連做夢也常常夢見她,每一次吹笛,耳邊都是她的琴聲。唉,我也不求別的,隻要在她身邊,偷偷看她一眼就好。”


    “小子鬼迷心竅!”席應真大搖其頭,“你看到她又能如何?她是皇家女兒,早晚都要嫁人,那時你一邊瞧著,白白增添苦惱罷了。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是聰明人,何不運慧劍、斬情絲,斬斷這一段孽緣?”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潮一陣翻湧:是啊,我也想一了百了,所以才會前往東島,本想隔著一片大海,或許可以把她忘掉,但到頭來,心中的苦惱隻有更深。想到這兒,他心灰意冷,起身說道:“也罷,方才這些話,都是我心血來潮,一時胡說罷了。”


    席應真洞明世事,深知尊卑有分、天地懸絕,樂之揚一番癡心,注定有始無終。但他與樂之揚忘年之交、性情相得,無雙島上,更是蒙他舍生忘死,方才留得性命。


    老道士身在玄門,卻很看重“恩義”二字,故而寧可經受“逆陽指”之苦,也不肯為雲虛刺殺朱元璋。如今眼看樂之揚為情所苦,他的心裏也大為煩惱,既想成全他的癡心,又覺此事太過勉強,猶豫再三,開口說道:“慢著。”


    樂之揚本已絕望,聽了這話,精神一振,停下來看著老道,兩隻眼睛閃閃發亮。


    “隻是要見微兒,倒也不是全無辦法。”席應真歎一口氣,苦笑說道,“這樣吧,你扮成道童,跟我一起前往京城。微兒是我的弟子,我到了京城,必會進宮見她,那時我借口病重,讓你一邊服侍,自然而然就能見到她了。”


    樂之揚大喜過望:“好啊,道長好辦法。”


    “好個屁。”席應真怒哼一聲,“小子,你先別高興,你隨我入京,得依我三條。”樂之揚笑道:“別說三條,三百條也行。”


    席應真看他得意忘形,不由大皺眉頭,瞪了樂之揚一陣,方才徐徐說道:“第一,你曾經入宮,樂之揚這個名字不能再用,你扮成道童,當用道號。本派下一輩是‘道’字派,你的內功來自靈道人,就叫做‘道靈’好了。”


    樂之揚笑道:“好,道靈就道靈。”心裏卻想:“道靈,盜鈴,這不是掩耳盜鈴嗎?”


    “第二,你見了微兒,不得相認,更不能做出逾越之事,如果惹出事來,我也救不了你。”


    樂之揚遲疑一下,點頭說:“好,我盡力而為。”


    席應真看出他心口不一,不由微微苦笑:“至於第三,如非必要,不得顯露武功。你的武功與我不同,一旦顯露,惹人猜疑。”


    “這個不勞你說。”樂之揚笑嘻嘻說道,“我逆練《靈飛經》,一身真氣亂七八糟,要用武功也不容易。”


    席應真聽了這話,忙問究竟。樂之揚隻好說出反吹《周天靈飛曲》,以至於經脈受阻,不能運用內功的事情。


    老道士更為感動,沉默半晌,方才歎道:“好孩子,你經脈受阻,竟是因我而起,唉,老道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道長何必客氣。”樂之揚滿不在乎,“如今我不痛不癢,吃喝拉撒一切照常,雖說眼下不能運氣,過一段日子,也許就好了。”


    席應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心中尋思:“這孩子真是不知輕重,靈道人何等人物,他的內功心法又怎能隨便修改?這樣的上乘內功,一旦出了岔子,又豈是說好就好的?天幸他修為尚淺,隻是廢了內功,如果修為太深、走火入魔,隻怕連性命也保不住。”想到這兒,憂心忡忡,但怕樂之揚恐懼,故而隱忍不說,隻是默默點頭。


    兩人用過早飯,啟程出發。當日進入定海縣城,樂之揚拿出樂韶鳳留下的金葉子,換了銀兩,買了一輛馬車代步,又照席應真吩咐,找裁縫定製了兩件道袍。


    回到客棧,席應真先讓樂之揚穿好道袍,樂之揚對鏡照影,心中擔憂,說道:“我的模樣沒變,會不會叫人認出來?”


    席應真搖頭說:“比起兩年之前,你高了壯了,加上風吹日曬,膚色變黑,相貌也有改易,再加這一身道士裝束,可謂脫胎換骨,不複當年模樣。”他頓了頓,又說,“朱元璋當你死了,先入為主,不會深思,如果隻見一麵,倒也無關緊要;冷玄眼光厲害,沒準兒認出你來,但也沒關係,你逃出紫禁城是他一手所為,他心裏有鬼,一定不敢拆穿;唯一可慮的是微兒,她癡心柔腸,如果認出你來,忘情失態,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樂之揚想到和朱微見麵的情形,心子怦怦狂跳,恨不得馬上趕到紫禁城。席應真述說利害,本意望他知難而退,誰知適得其反,更添他的渴慕之心,看著這小子躍躍欲試,老道士無奈之極,隻好搖頭歎氣。


    住了一晚,次日駕車北上。席應真沿途醒來,就向樂之揚傳授道家禮節。樂之揚學了兩日,舉手投足,倒也有模有樣。又想玉笛是朱微所贈,見麵之時,一定露出馬腳,故而經過一處市鎮,買了一支湘妃竹笛掛在腰間,卻將空碧笛和真剛劍放在一起,用錦囊包裹起來。


    不久進入應天府地界,當真風物繁華、人煙埠盛。樂之揚久別中土,再見京都人物,心中不勝感慨。


    這一日,望見京師城樓,席應真忽道:“小子,先別入城。”樂之揚怪道:“不進城去哪兒?”席應真說:“道士有道士的去處,皇帝召見以前,我們先去城外的‘陽明觀’。”


    樂之揚無奈,掉轉馬頭,一陣風來到蔣山腳下。遠遠看去,青瓦玄宮,高出濃蔭之上,漢白玉道,直通巍峨山門,山門上玉匾鎏金,寫著“敕建陽明觀”五個禦筆大字。


    陽明觀隸屬皇家,不許閑人靠近。樂之揚生在京城,也從沒進去過一次,這時還沒走近,看門的道士就迎了上來,橫眉豎眼,衝著他喝罵:“哪兒來的野道士,活膩煩了麽?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也是你能來的嗎?”


    樂之揚還沒答話,席應真挑開簾子,探出身來問:“你說誰啊?”看門的吃了一驚,麵如土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看我這嘴,不知老神仙駕到,該死,該死。”


    “死也不必!”席應真淡淡說道,“以後少罵老道兩句就是了。”道士羞紅了臉,砰砰砰使勁磕頭,磕得額頭一片紅腫。


    早有小道士遠遠看見,一溜煙報於觀主。登時鍾磬齊鳴,各路職事道人從山門裏雁行而出,來到馬車之前,紛紛稽首作禮,齊聲迎接“老神仙法駕”。


    樂之揚見這聲勢,暗暗咋舌。席應真卻大皺眉頭,揮手說:“免了,我自來自去,用不著這些虛禮。”說完伸出手來,樂之揚扶著他下了馬車。為首的觀主一臉驚疑,躬身問道:“老神仙有恙在身嗎?”


    “隻要是人,難免年老體衰。”席應真漫不經意地看了那觀主一眼,“道清,幾年不見,你倒是越發年輕了。”


    “老神仙取笑了!”道清一臉尷尬,“徒兒縱是肉眼凡胎,也看得出老神仙氣色欠佳,您老金玉之軀,若有些許差池,徒兒萬死莫贖,還請先入觀中,我這就派人去請太醫。”


    “免了。”席應真徐徐擺手,“若論岐黃之術,那些太醫也未必勝得過我。我若有病,自己能治,我若無病,又何苦勞煩他人。”


    道清無奈,隻好說:“老神仙一路辛苦,還容徒兒親自服侍。”


    “不用。”席應真又指了指樂之揚,“這是我新收的童兒道靈,有他在就夠了。”一手搭著樂之揚的手臂,緩步走向觀門。


    道清連番遭拒,一張臉陣紅陣白,手持拂塵,默默跟在後麵。觀中曲徑通幽,樂之揚扶著老道走了一程,進入一間雲房,但見玉鶴金爐、錦茵繡鋪,不似修道之家,倒如王侯之府。正看得眼花,忽聽席應真在耳邊低語:“小子,你知道我為何不愛留在京城了吧?”


    樂之揚回頭看去,但見老道士一臉苦笑,他心下明白,口中故意笑道:“我哪兒知道?”席應真皺眉道:“你看這地方。”樂之揚笑道:“很好啊,又奢華,又氣派。”


    “好個屁!”席應真瞪他一眼,“濃不勝淡,俗不如雅,這也是修道人住的地方嗎?”


    樂之揚幾乎想笑,忽又想起道清在旁,轉眼看去,那觀主站在一邊,望著二人不勝驚疑。席應真也想起他來,揮手道:“你去,這兒用不著你。”道清看了看樂之揚,臉上閃過一絲妒恨,賠笑說:“好,好,老神仙,我這就去安排膳食。”說完一步一頓,退出雲房。


    樂之揚服侍老道坐下,笑道:“席道長,你不喜歡奢華,何不把這些金玉統統去掉?”


    “那樣就矯情了。”席應真歎一口氣,麵如不波古井,“世間許多修道之人,棲宿岩穴,惡衣藿食,見了金玉美色,唯恐避之不及,其實如此做派,反而更見心虛。他們內心深處,對於富貴美色仍有莫大的欲望,所以刻苦修行,拚命壓製心魔。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心魔這東西,越是克製,越是厲害,好比火上澆油,反而助漲其勢。結果修道不成,利欲熏心,飾詐虛偽,欺世盜名。”


    樂之揚聽得有趣,問道:“如何才能克製心魔?”


    “大道如水,順之一瀉千裏,逆之濁浪滔天。故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與其出世佯狂,不如和光同塵。萬物由外觀之,各個不同,由內觀之,均為一體。如能真正看破,明白內外相同之理,自然視金玉為糞土、以紅粉為骷髏,身在岩穴之間,如處七寶樓台,坐於華屋之下,儼然上無片瓦。”


    樂之揚聽出席應真話中的深意,老道士害怕他見了這些金玉錦繡,沉迷於富貴之鄉,故而事先加以警醒。當下笑道:“道長說得是,這就叫做‘飲酒而不沉醉,見色而不濫淫,進得出得,來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塵,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紅塵。’”


    席應真聽了這話,不勝驚訝,盯著樂之揚看了又看,遲疑道:“這些話,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麽?”


    “當然不是。”樂之揚笑道,“這是冷玄說的。”


    席應真皺眉沉吟,良久方道:“冷玄此人,我跟他交往不多,沒想到他一個太監,所思所想,竟也合乎大道。”


    樂之揚忍不住問:“席道長,冷玄這麽大的本事,為何甘心給朱元璋做奴才?”席應真看他一眼:“那你說說,我又為何不肯刺殺朱元璋?”


    樂之揚一愣:“道長是為了義氣。”席應真笑了笑,拈須說:“冷玄也一樣,他欠了朱元璋三條命,所以才會甘受驅使。”


    “三條命?”樂之揚眨了眨眼,“我隻聽說過貓有九命,人也有三條命麽?”


    “說來話長。”席應真頓了一頓,“這個冷玄,本是天山瑤池的傳人。”


    “天山瑤池?”樂之揚想了想,“那不是王母娘娘居住的地方嗎?”


    席應真笑了笑,搖頭說:“此瑤池非彼瑤池。不過,瑤池一脈的開山祖師,也是一位直追王母的奇女子。當年‘白馬青鳳’柳鶯鶯風華絕代,在她以後,瑤池弟子也多是女子,隱居天山,極少涉足江湖。


    “冷玄的師父也是一位瑤池的女弟子,為了躲避仇家,化身宮女,隱藏在大元宮廷,因與冷玄投緣,傳了他一身武功。冷玄藝成以後,幾經周折,成了元順帝的心腹。後來大元衰落,魏國公徐達攻破大都。元帝逃往北方,心有不甘,派遣冷玄刺殺大明君臣。冷玄進入中原,第一個刺殺的就是徐達。也是魏國公命不當絕,梁思禽隨軍北伐,當時就在徐達的營中。瑤池與梁家淵源極深,‘西昆侖’梁蕭路過天山之時,曾經留下過一本武學心得,柳鶯鶯融會貫通,才有了後來的‘掃彗功’和‘陰魔指’。故而冷玄一出手,梁思禽就看出了他的來曆。他將冷玄製服,卻念及上一代的交情,猶豫再三,竟然放了冷玄。


    “冷玄卻不領情,臨走前對梁思禽說:‘你不殺我,一定後悔,徐達犬馬之將,殺他不算本事。所謂斬蛇斬頭,三月之內,我必當竭盡所能,摘下朱元璋的項上人頭。’梁思禽已經放人,不便反悔,隻好說:‘好啊,那麽三月之內,我也要竭盡所能,讓你無法得手。’


    “冷玄離開以後,梁思禽傳書給我,告知一切。我那時正在京城,看了信十分擔心,於是報與朱元璋。後者卻很鎮定,笑著說:‘這個賭約倒也有趣,寡人很想看一看,這個元朝大汗的太監,有什麽了不起的本事。’他說得容易,我卻不敢掉以輕心,朝夕警戒,不敢疏忽。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月,正當我懈怠之時,冷玄忽然出現,此人神出鬼沒,潛到十丈之內我才察覺。瑤池武功陰狠詭譎,我與之交手,險些吃了大虧。拆到二十招上下,冷玄忽使詭招將我騙過,衝向朱元璋,舉起鞭子狠下殺手,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


    “誰?”樂之揚話才出口,忽又一拍額頭,“啊,一定是梁思禽了。”席應真默默點頭。樂之揚大為奇怪:“他怎麽知道冷玄會在這時刺殺朱元璋,難道說他一直跟著冷玄?”


    “不錯。”席應真微微一笑,“梁思禽不但跟著冷玄,而且跟了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樂之揚越發驚奇,“冷玄就沒察覺麽?”席應真道:“是啊,他一點兒也沒察覺。”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他見識過冷玄的本事,來去無蹤,有如鬼魅化身。以他的身手,竟也被人跟了一月,自身一無所覺,那梁思禽的能耐,實在難以想象。


    “冷玄吃了這一嚇,舉著拂塵,呆若木雞。他自知勝不過梁思禽,所以不再反抗,隻是閉目等死。梁思禽也知道他的厲害,不敢放虎歸山,歎一口氣,要下殺手。誰知朱元璋卻開了口,叫聲‘慢著’,看著冷玄問道:‘你是元朝大汗的太監嗎?’冷玄點頭說是。朱元璋又問:‘我和他相比如何?’冷玄說:‘他不如你。’朱元璋說:‘既然這樣,你何不棄暗投明?’此話一出,不但冷玄吃驚,我和梁思禽也很意外。冷玄想了想,說道:‘不行。’朱元璋笑問:‘怎麽不行?’冷玄說:‘大汗雖不如你,但一臣不侍二主,縱然粉身碎骨,我也決不背棄舊主。’朱元璋點頭說:‘好,這樣說,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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