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洪福齊天,自有貴人相助。”朱高熾笑道,“想是母妃吃齋念佛、廣積善緣,故得上天庇佑,降下樂公子這等異人。”


    徐妃微微一笑,說道:“過了此劫,你要好好感激人家。”


    “孩兒理會得。”朱高熾說道,“就怕樂公子秉性清高,不肯領受孩兒的好意。”說到這兒,看了楚空山一眼,他善識人物,但覺楚、樂二人年歲有別,骨子裏的氣韻卻有幾分相似,散淡飄逸,難以誘之以名利。


    茶已煮好,石姬斟滿數杯,奉送諸人。楚空山淺嚐一口,忽又放下,皺起眉頭注視門外。


    徐妃詫道:“楚先生,茶不好麽?”


    “不是!”楚空山搖頭,兩眼始終不離大門。


    葉靈蘇也有所覺,細眉上挑,冷笑道:“來也來了,當什麽縮頭烏龜?”


    徐妃等人無不動容,朱高熾挺身站起,手按劍柄,忽聽一聲長笑,門外人影晃動,齊肩走進兩人,一僧一俗,一個皎如玉人,一個瘦如枯鷹,齊肩並立,形容詭異。


    “什麽人?”朱高熾不知厲害,揚聲高叫,“來人!”


    叫聲傳出,全無動靜。徐妃看出不妙,扯了扯兒子衣袖,示意朱高熾退後。朱高熾猶豫未定,忽見朱微冉冉站起,摘下長劍,盯著來人,臉色慘白。


    朱高熾心覺不妙,忽聽楚空山笑道:“世子殿下,借你寶劍一用。”


    朱高熾猶猶豫豫,遞上寶劍。楚空山接過,手挽雙劍,笑道:“老韃子、賊禿驢,你倆還真會挑時機。”


    鐵木黎哼了一聲,目光掃過寢殿,停在葉靈蘇身上,詫異道:“奇了,你當真沒死?”


    “叫你失望了?”葉靈蘇輕撫茶杯,語帶嘲諷。


    “沒什麽。”鐵木黎兩眼望天,“早也是死,晚也是死。”


    葉靈蘇咬了咬嘴唇,問道:“你們是為寶藏來的吧?”


    鐵木黎一聽“寶藏”二字,便覺怒不可遏,嘿笑道:“你知道就好,乖乖交出來,念在雲虛份上,本尊留你一條全屍。”


    “這麽說,我還得多謝國師?”葉靈蘇微微一笑。


    鐵木黎見她一派鎮定,心中詫異,環視四周:“你還有什麽把戲?府中精壯盡出,隻剩老弱婦孺,你傷得半死不活,還想逃出我的掌心?”


    “我隻奇怪。”葉靈蘇漫不經意地道,“你們如何知道我在這兒?”


    鐵木黎傲然道:“老夫的耳目遍布京城。”


    “是麽?”葉靈蘇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為何丟了寶藏?”


    丟失寶藏一事,鐵木黎視為奇恥大辱,何況燕然山數十弟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焦躁之餘,心中怨毒有如地底熔岩,聽到這兒,兩眼一瞪,正要發作,忽見葉靈蘇手腕一抖,杯中茶水如箭,突地潑向石姬。


    茶水滾熱,潑在臉上,石姬失聲驚叫:“啊……”來不及伸手抹臉,青光一閃,葉靈蘇從枕下拔出劍來,猛地刺向她的心口。


    這兩下突兀之極,敵我均未料到。朱微站得最近,想也不想,反手一撩,叮的挑中軟劍。葉靈蘇傷後無力,虎口一熱,劍勢稍緩。


    石姬死中求活,踉蹌急退,捂著麵頰渾身發抖。


    “葉幫主……”朱微衝口而出,“你怎麽……”


    葉靈蘇無力垂下寶劍,歎道:“傻姑娘,你還不明白麽?”


    朱微念頭電閃,瞪視石姬,喃喃道:“你、你剛才出聲了……”


    石姬移開雙手,俏臉一片紅腫,她張了張嘴,回頭看向衝大師,忽然輕聲說道:“主人,小婢失手了……”


    朱微目定口呆,心頭一團迷糊,衝大師卻笑道:“葉幫主,你何時發現的?”


    “早有察覺。”葉靈蘇冷冷說道,“隻是公主待她太好,我不便出手試她。賊禿驢,哼,你好本事,竟用這個法子安插奸細。”


    “不敢當。”衝大師笑道,“隻怪寶輝公主心腸太好,換一個人,這法兒也不管用。”


    朱微慘然一笑,回頭說道:“葉幫主,我有眼無珠,連累你了。”


    “你說什麽?”葉靈蘇淡淡說道,“你憐憫弱者,本是善行。糟蹋他人善心,以遂自身奸謀,那才是喪盡天良、可恥可惡。”


    石姬抬起頭來,瞥一眼朱微,欲言又止,目中大有愧疚。


    “成王敗寇,人若死了,還有什麽善惡?”衝大師目光一轉,“王妃、世子,你們要往哪兒去?”


    朱高熾趁著眾人說話,扯著徐妃向殿門挪動,應聲一僵,停下腳步。衝大師長笑一聲,反身出拳,撲,聲如裂帛,沉悶怪異,殿門牆壁應聲碎裂,嘩啦啦倒塌一片,無遮無攔,直通園圃。


    “大路朝天!”衝大師袖手一揮,笑嘻嘻說道,“二位請啊!”


    徐妃母子哪兒敢動,杵在當場,麵如死灰。鐵木黎也是暗自納悶:“不過數日,這和尚又有精進?”


    “賊禿驢。”葉靈蘇不動聲色,“冤有頭,債有主,我才是你的對頭,為難他們二人算什麽?”


    “葉幫主有所不知。”衝大師笑道,“有這二人在手,便可挾製燕王。”


    “成大事者不顧家室。”徐妃故作鎮定,“王爺誌在天下,豈會因我二人向你屈服?”


    “王妃所言極是。”衝大師說道,“隻不過,天下事,總得試一試才知道!”


    徐妃無計可施,默默閉上雙眼,忽聽楚空山笑道:“大和尚,牆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想要得償所願,還得闖過楚某這一關。”


    徐妃聞言,心生希望:“這老者如此自信,必有超人藝業。”葉靈蘇卻微微皺眉,楚空山尚遜鐵木黎一籌,加上衝大師,可說全無勝算。


    “哦?”衝大師笑道,“楚先生自忖能擋住我二人了?”


    楚空山微微一笑,說道:“天下事,總得試一試才知道。”


    他原話奉還,衝大師眉頭一皺,劍氣撲麵而來,招式絢爛恣肆,飄逸無方,衝大師身當其鋒,儼如十裏春風卷起無數緋紅花瓣,風如潮,花似雨,遮天蔽日,無所不至。


    “小桃劍!”衝大師飄身向後,一拳向前,拳勁四麵蔓延,凝如山嶽,動如江河,一動一靜,竟然蘊含在一拳之中,撞上排空劍影,青鋼劍激蕩顫鳴。


    楚空山不守反攻,頗出鐵木黎意料,一抬眼,看向葉靈蘇,身子晃動,縱身直撲床頭。


    人在半空,忽聽風聲銳響,掃眼望去,一道烏光破空刺來,直來直去,剛勁無倫,仿佛青蓮破水,出乎天然,絕無雕飾,劍鋒未到,劍氣籠罩鐵木黎全身。


    這一劍傾注楚空山畢生功力,鐵木黎不敢小覷,身形一頓,回掌劈出,撲,掌劍相擊,震人心魄。鐵木劍略一歪斜,嗤地劃破衣角,鐵木黎嘿了一聲,沉身拔起,一個跟鬥向後翻出,落在一丈之外。


    楚空山倒退數步,勉強站穩,呼吸粗重,麵皮漲紅如血。他雙劍齊出,硬生生擋下兩大強敵,無論敵我,均感詫異。


    “好一招青蓮劍!”鐵木黎掃一眼袍子上的裂口,抬起眼來,目光冰冷,“楚空山,你真要拚命?”


    楚空山長吸一口氣,壓住翻騰氣血,笑道:“有何不可?”


    “你有傳人嗎?”鐵木黎又問。


    楚空山一怔:“問這個幹嗎?”


    “據我所知,你遊戲江湖,半生散漫,記名弟子有幾個,劍法傳人一個也無。”鐵木黎陰沉沉一笑,“楚空山,你死在這兒,祖宗的劍法豈不失傳?”


    “唐之後無詩,宋之後無詞,天下絕學,終有衰微之時。楚某一生率性而為,人死便如燈滅,劍法麽,絕就絕了,也沒什麽了不起。”楚空山說到這兒,雙劍交擊,錚然長鳴,“鐵木黎,大和尚,你們若要得逞,先得趟過楚某的屍體!”


    殿中人無不動容,鐵木黎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衝大師豎起手掌,笑道:“楚先生如此宏願,貧僧敢不成全。”沉身紮馬,一拳送出,霎時狂風滿殿。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楚空山曼聲長吟,雙手長劍卷起蕭蕭劍氣、冷冷光華,猶如一夜秋風、千菊怒放,凜冽之氣縱橫激蕩,衝大師隻覺烏光、精芒交替閃爍,宛如深夜裏漫天星鬥墜落人間。


    “寒菊劍”招式清逸,殺氣衝天,楚空山存心決死,使出這一路劍招,有我無敵,有敵無我,一上來就是搏命的氣勢。“大象無形拳”本以氣勢見長,與之相遇,竟然矮了一頭,拳勢受阻,難以四通八達。


    鐵木黎對衝大師忌憚甚深,奈何同為蒙元柱石,不便狠下黑手,若能借楚空山之手殺了此人,倒也稱心如意。他一轉眼,看向葉、朱二女,毒念剛起,咻,楚空山劍勢一轉,向他刺來,劍招中透出孤絕,仿佛雪山荒原中一樹寒梅,白茫茫中一點豔紅,狂風怒雪也遮掩不住。


    鐵木黎不及轉念,揮掌便擋,刹那間,連接三劍,退了三步。楚空山每一劍都是以命相搏,劍招刁鑽狠辣,不顧自身破綻,鐵木黎縱能殺他,也難免中劍,他勝券在握,身份又高,如此兩敗俱傷,著實不太情願。


    衝大師緩過氣來,定眼一瞧,楚空山盡力猛攻,後背大有破綻,當即縱身而起,一拳擊出,冷不防劍光乍閃、寒氣撲身,朱微妙目圓睜、揮劍刺來。


    衝大師嗬的一笑,收拳出指,飄然點中劍尖,微微向下一捺,勁力所向,劍身猶如波浪起伏,朱微隻覺虎口疼痛,慌忙運勁相抗,不料衝大師指力忽收,寶劍錚地彈起,反向朱微麵門削去,朱微扭頭縮身,胸腹空門大露,衝大師長臂輕舒,抓向她的心口。


    朱微躲閃不開,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聽一聲清嘯,鐵木劍烏雲罩頂,斬向衝大師後頸。衝大師執意抓人,難逃斷頭之禍,隻好縮手翻身,呼呼呼連出三拳,楚空山旋身急轉,雙劍如輪,衝大師眼前一花,左臂刺痛,忙縮手時,劍尖已然劃破肌膚,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好一個飛燕舞!”葉靈蘇看得舒服,衝口而出。


    飛燕舞是“名花美人劍”的身法之一,效仿漢時趙飛燕的舞姿,曼妙間閃賺如電,輕柔中暗藏殺機,若非衝大師退讓得快,縱不腸穿肚破,這一條手臂也定然廢了。


    楚空山盡力一搏,生平所學發揮至極,一招一式,無不精妙出奇,獨當兩大強敵,非但不落下風,隱隱然還有壓倒之勢。鐵、衝二人驚怒交迸,收起輕敵念頭,心知若不打倒此人,萬難得償所願,當即對望一眼,縱身齊上。


    楚空山能占上風,全賴對手各懷鬼胎、其心不一,而今聯手同心,登覺壓力陡增。可是寢殿橫直不過數丈,稍一退讓,身後四人萬劫不複,明知有勝無敗,也唯有奮起雙劍,飛燕狂舞,貴妃醉步,劍如百花,絢爛之極。


    楚空山氣勢驚人,激起對手鬥誌,三人團團廝殺,穿梭盤旋,形影莫辨,唯見一白一黑兩道劍光閃爍隱沒,猶如層雲迷霧間龍蛇嬉戲。徐妃母子望著這副景象,仿佛置身夢魘,眼前這一場打鬥,幾如神怪鬥法,明知凶多吉少,一雙腿卻似不歸自己所有,說什麽也挪動不了。


    朱微盯著戰場,心子突突狂跳,掌心滲出汗水。那三人神速如電,方圓數丈之內,若有數十道人影糾纏往複,小公主空自握著寶劍,竟不知刺向何處。突然間,數點鮮血濺出戰團,落在地上,紅豔驚心。朱微一驚,凝目望去,楚空山肩胛上方多了一道傷口,深可見骨,血染衣裳。


    朱微一咬牙,瞅準鐵木黎的背影,舉劍就刺,誰知劍尖所及,仿佛刺入泥沙,全無著力之處。朱微不及轉念,一股巨力猛地撞來,她胸口悶痛,身子向後飛出,砰地撞在床角,一股腥熱直衝喉頭。


    一隻手從旁伸來,朱微強壓血氣,回頭一瞧,葉靈蘇的臉色白得幾乎透明,兩眼漆黑發亮,閃爍異樣光芒。


    “葉幫主……”朱微話沒說完,一口鮮血湧了上來。


    “別出聲!”葉靈蘇湊近她耳邊,“抓住石姬,逼賊禿驢就範。”


    朱微抬眼看向石姬,那女子站在牆邊,也在觀戰。朱微咽下血水,挺劍跳起,石姬見她眼神,轉身就跑,朱微提劍追趕,石姬心思狡猾,並不跑遠,繞著交鋒三人轉圈,朱微有傷在身,又怕衝大師阻攔,心中遲疑,腳步施展不開,轉了兩圈,始終無法趕上。


    隻此工夫,楚空山身上又多數道傷口,或深或淺,或長或短,血流如注,繡衣斑斕,身形稍一遲慢,鐵木黎手如軟鞭、斜掃而下,刷地削掉了他半張麵皮。


    楚空山失聲痛哼,腳下一亂,衝大師貼身搶近,一拳搗中他的左胸。楚空山向後飛出,落地幾個翻滾,錚的一聲,左手鋼劍掠地,帶起一溜火星,搖晃之間,止住倒退之勢。


    朱微麵無血色,拋下石姬,攔在楚空山身前,瞪視鐵、衝二人,嬌軀忽冷忽熱,雙腿抖索難禁。


    “公主殿下……”楚空山的聲音從後傳來,“老夫沒事,還請退下!”


    朱微怔了怔,回頭望去。楚空山顫巍巍挺身站起,滿臉鮮血,麵目全非,唯有一雙眸子,平和淡定,鎮定如恒。


    “楚先生!”朱微眼眶一熱,淚水洶湧而出,“你、你……”


    “我沒事!”楚空山長吐一口氣,雙劍微分,飄然踏出一步,擋在朱微身前。


    “楚先生!”葉靈蘇抖索索站了起來,顫聲說道,“你走吧,別逞強!”


    楚空山聞如未聞,忽地朗聲吟道:“千山雪,萬壑冰,荒村盡,赤地平……”


    “如此荒涼?如何開花!”衝大師微微一笑,“先生窮途末路,何必苦苦掙紮?”


    “說的好!”楚空山長笑,“看我‘天下無花’!”


    “花”字出口,楚空山雙劍一揮,狂風暴起,朱微隻覺勁風撲麵,不覺雙眼一迷,睜眼再瞧,楚空山又與鐵木黎鬥在一起,出劍不慢反快,勁力不弱反強,頃刻之間,竟將鐵木黎逼退數步。


    衝大師略一遲疑,縱身而上,拳如流星,直取楚空山後背。


    楚空山頭也不回,左劍反掃,一股劍氣勢如天風海嘯,直奔衝大師胸腹。衝大師自覺難擋,匆忙向後一躍,連出兩拳,蕩開劍氣,定眼望去:楚空山劍如雨打狂花,招招不離鐵木黎要害,後者臉色陰森,雙眼裏透出一股詫異。


    楚空山身受重傷,不弱反強,出劍更快更狠,他肌膚如血、兩眼似火,隨著跳躍出劍,肌膚滲出點點血珠,**升華,化為彌漫血霧,忽聚忽散,縹緲不定,隨著劍招奔流縱橫,有如一朵血紅奇花,人是芯,劍是蕊,血霧就是花瓣,衝天怒放,**人寰。


    “這是什麽劍法?”衝大師滿心納罕。


    葉靈蘇也看出不對,楚空山的劍招一反風雅,每出一劍,有敵無我,傾盡渾身之力。分明以人為薪、以劍為火,火滅之際,也是薪盡之時。


    刹那間,葉靈蘇的淚水模糊了眼睛。


    光陰點滴流逝,楚空山一身精魂氣魄,也隨著雙劍飛快地流走。人影越來越淡,隻見劍光一片、血霧翻騰。


    忽聽鐵木黎一聲慘呼,劍光消失,血霧散盡。鐵木黎倒退兩步,靠著柱子,麵有餘悸。他從左肩至胸多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涔涔,不知深淺;衝大師雙眼緊閉,站在寢殿之外,雙手合十,夾住半截鋼劍,劍尖刺入胸口,鮮血由少而多,宛如一朵紅花洇染綻放。


    寢殿死寂,人人窒息。楚空山挺身站立,渾身上下已成血人。他左手緊握斷劍,右手木劍下垂,忽然閉上雙眼,呼出一口氣,當啷,斷劍墜落,楚空山雙手緊握木劍,跪倒在地,慢慢地低下頭顱。


    “楚先生……”朱微怯怯出聲,可是無人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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