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市醫院病房。


    一路帶著小秋來到醫院,找到老太太說的病床,蘇寧有些躊躇地停在隻打開了條縫的門口。


    低頭看了眼懷裏的骨灰盒,若是病重的老人受不了打擊病情加重…


    “寧寧姐,我…我害怕。”


    攥緊她的手小秋的眼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湧出了淚花,剛經曆過媽媽的事,對於生病醫院這兩個並不陌生的詞尤為的害怕。


    雖然還沒有和阿公阿婆相認,但在媽媽時不時的提起中,對於他們並沒有感覺到陌生反而期盼已久。


    “小秋乖…”


    “你們是?找誰?”


    不等蘇寧細心安慰,身後傳來聲充滿沙啞的詢問。


    一手提著暖水壺,一手拿著白瓷紅底的搪瓷盆,戴著眼鏡的張棋顯得文質彬彬,隻是滿眼的血絲和剛冒出的胡渣讓他看著多了些許頹廢。


    聯想到張琴所描述的哥哥與麵前的男人不論身形樣貌都極其吻合,蘇寧側過身子牽著小秋遠離了門口幾步走上前。


    “同誌你好,請問你是張棋嗎?”


    “我就是,小同誌你是找我?”


    有些驚愕的張棋,邊頷首點頭邊再次仔細地打量起眼前的兩人。


    梳著蠍子辮穿著碎花襯衣短袖陪著黑直長褲,長相精致,尤其是那雙似夜空中璀璨繁星的眼睛特別漂亮,讓人絕對一眼難忘。


    她身邊的小女孩,穿著粉色的連衣裙更顯得肌膚黝黑與瘦小,隻是那五官瞧著竟有幾分隱隱的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這麽一大一小說是找他?


    張棋很確定自己根本不認識她。


    “我是蘇寧,這是小秋。準確的說是張琴您的妹妹讓我…”


    “砰——”


    “你等會,你說誰?”


    手裏的搪瓷盆掉在地上發出砰的聲響動轉了好幾圈,在這寂靜的長廊裏格外刺耳。


    顧不上磕碰摔掉好幾處瓷的盆,張棋放下提著暖水壺的手把,神色焦急地反複追問確認道。


    “同誌你說的是張琴?琴棋書畫的琴?現在二十七就快二十八歲,身材高挑偏瘦,笑起來眼睛像月牙彎彎很可愛是這樣的…我的妹妹…張琴嗎?”


    他語速極快,又顯得有些語無倫次,像是在確認的話可自顧自說出口的卻全是記憶中那道如何抹不去的身影,那麽熟稔,好似說過成千上萬次一樣。


    是希望欣喜又轉化為傷心失望,經曆了太多次後的不敢置信。


    ‘二十七,快滿二十八歲麽?’


    那夜黑燈瞎火的,僅靠著微弱的手電筒的光,滿臉病容的張琴瞧著蒼老的宛如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


    難怪自己叫她張姨,她的笑會是那樣似悵然又似自苦,沒有反駁也沒有說明,隻是那麽笑著點點頭。


    從深山那家人逃出來後她又究竟經曆了什麽?


    讓本該逃出生天重獲自由的她極速枯萎,甚至帶上那身的傷…


    “是張…”


    到了嘴邊的張姨兩字刺地她心底一酸,蘇寧抿了抿嘴唇,視線有些模糊地看向明明急切卻又生生忍住不再多說,隻能殷殷望著自己的張棋。


    “琴姐,家住淮江弄堂18號,爸爸叫張福媽媽是胡櫻桃,哥哥是斯斯文文戴著眼鏡的張棋,家人喜歡叫她囡囡的張琴…”


    “是我妹妹!是我妹妹,嗚…”


    “她在哪,怎麽還不回來?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事,沒事,人還在就行隻要人在就行,你說地址她在哪,就算再遠我也去接她我現在就去接她!接她回家…”


    二十好幾的大男人眼淚跟決堤的河壩,可就算喉嚨哽痛到說出的話都帶著顫抖,張棋還是堅持不斷地追問。


    “她,回來了。”


    “回…回來了?是回家…”


    順著她的視線張棋艱難地吐出,話卻終是再難多一字。


    搖了搖頭他神經似地帶著眼淚哈哈哈大笑起來,許久才停下又喃喃自語,“家裏沒人給她開門,她別又傻傻坐等在門檻上…”


    “哐——”


    病房的動靜,瞬間驚醒沉浸在綿綿不斷悲傷中的人。


    虛掩的房門被從裏打開,兩個相攙扶著的老夫妻蹣跚著走出來。


    “姑娘,你剛才是說我家囡囡回來了對不對?”


    搪瓷盆發出那麽大的動靜,躺在病床上的張福與照顧了他一夜正閉眼眯會的胡櫻桃同時被驚醒。


    隻是還來不及出門看看,就聽見兒子與誰在說話又笑又哭,句句不離自家囡囡的名字。


    瞬間像是被注入了無限生機,原本病怏怏好像快不行的張福立馬就要掙紮著下床。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有他們閨女信息的那姑娘說的話,巨大的驚喜讓兩人激動到手抖腿軟,老淚縱橫。


    “我,我就是張福,張琴的父親,小姑娘我家囡囡真的回來了?人呢?不是說回來了?”


    “爸…”


    抖動著的嘴唇接下一滴又一滴的眼淚,那麽苦那麽澀讓人難以下咽。


    看見生病的父親操勞過度的母親兩人那滿頭的白發,張棋像是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再控製不住地嚎啕大哭。


    “你嚎個屁,滾邊去沒出息!”


    張福說著嫌棄的話,實則自己也快激動到泣不成聲,整整七年快八年的時間啊,終於,終於等來了囡囡的準確消息。


    臨死前可以再看一眼女兒,他總算能瞑目了…


    呸呸呸!


    不對,他這把老骨頭還得再掙紮幾年,女兒剛回來還不知道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受了多大最吃了多少苦!


    他還得活著,活著才有父親可以為她撐腰!


    壓了多年的愁苦鬱氣消散,連帶著病氣都跟著走了似的,身體是許久沒有體會到說不上的輕鬆。


    “姑娘你是我家囡囡的朋友?她跟你一塊回來的,那,那人呢?”


    胡櫻桃抹著眼不停地擦拭著她以為早已經流幹了的眼淚,就像是怕眼淚遮擋,會沒法讓她第一時間看清想了盼了總算歸家的女兒。


    “……”


    不知道該怎麽才能說出口,蘇寧捧在懷裏骨灰盒的那隻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那種極致的疼旁人沒法感同身受,可僅僅隻是從中感受就能讓人瞬間紅了眼,連呼吸都覺得壓抑難受。


    “琴姐…讓我替她說聲:爸爸媽媽,哥哥,囡囡這次真的回來了!”


    “不…不會的,不能是…”


    “你是說,我家囡囡在這…”


    震驚,質疑,再到難以接受。


    老倆口同時捂住胸口,仿佛喘息不過來下刻就要昏厥般。


    “爸,媽!”


    張棋連忙站起身將兩人穩穩扶住,隻是下刻一隻手就被張福大力地推開。


    本病得床都下不來的老人,此時卻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卻又那麽地堅定。


    “囡囡,爸…爸爸來接你,爸來晚了,這次爸陪著你,到哪兒都陪著你,啊。”


    “我的囡囡,我苦命的囡囡啊!”


    不同老伴的悲慟大哭,看見他突來的平靜,說出口的話更叫人心驚肉跳。


    蘇寧環視了圈,望著小心翼翼捧著骨灰盒滿眼了無生機,痛到不斷捶打自己胸口的老倆口,捏了捏小秋的手輕輕將她往前推了小步。


    “小秋快叫人。”


    “阿公,阿婆,舅舅。”小秋乖乖地聽話,紅著眼睛看著他們開口喚道。


    清脆稚嫩的呼喚,讓三人同時看向她,悲痛心傷都不禁停滯。


    “你叫我什麽?”


    “舅舅,大舅舅!媽媽說過的,舅舅是天下最好的哥哥,也會是小秋最好的大舅舅!”


    “你是…小秋?我妹妹的女兒?”


    小秋點點頭,眼淚隨著動作啪嘰砸在地上暈染出了一朵花兒。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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