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剛說完這句話,就被狠狠地抽了一藤條,臉上出現了一道印記。


    幾個女奴隸想要擋在女人的身前,被連踢加踹的推開了,幾個族人拿出了石斧,這才讓這些人安靜下來。


    陳健看了一眼這個女人,歲數不大,渾身髒兮兮的,裹著一層茅草編織的衣服禦寒。這些女人平時紡麻線,很符合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的意境,她們隻是會說話的工具。


    女人並沒有因為被抽了一鞭子而害怕,也沒有伸出手捂住被抽紅的臉頰,她隻是覺得應該為族人做些事,要問的這句話很重要。


    陳健想了來了,這個女人好像是那個部族的祭司,作為勝利者他對這個女人沒有太多的印象,不過女人對他印象深刻。


    “你能聽懂我的話?”


    他讓族人不要急著動手,饒有興趣地問了一句。


    女人點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


    “紅魚。”


    “紅魚已經被我們推到河裏了,都被水泡爛了衝走了。”


    “那我沒有名字。”


    “你是那個部族的祭司,對吧?我隱約記得。”


    女人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來自己的部族在這個男人眼中不值一提,甚至對自己都沒有太多的印象。


    想想也是,人們會記得殺死族人的猛虎,可誰會記得自己無意中踩塌的蟻穴呢?自己和族人不要說老虎,連條毒蛇的資格都不夠,隻是被隨意拍死的蚊蟲。


    陳健看了女人一眼道:“你為什麽想讓我把這些話刻在陶泥板上?”


    “因為我是那個部族的祭司,還以為說話被你抽了四藤條,但你卻忘了我是誰。那些刻在陶泥板上的東西,你不會忘記的。”


    “你會記得那個被你們在村落裏殺掉的人的名字嗎?”


    “不記得。”


    “一樣。我當然不會記住你。”


    女人愣了一瞬,無奈地歎了口氣,自己是部族的紅魚,明明知道自己的部族已經毀滅,可在心裏仍然覺得自己和其餘的族人不同,至少……至少那個擊敗了自己部族的人應該記得自己,然而他根本不記得,自己隻是他無意中拍死的蚊蟲。


    她一直在為部族考慮,部族是什麽?在她眼中不是那個畫著紅魚越過彩虹的石頭,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兩隻麻雀可以為一顆麥粒打的你死我活,可如果前來爭奪的是隻鷹隼呢?自己的部族就是那隻麻雀,而這個部族已經是展翅的鷹隼,族人的死活不在於麻雀有多少勇氣,隻在於鷹隼,因為抵抗已經毫無意義。


    她能做的,隻是讓族人活下去,這一切族人或許並不明白,但她卻一直在爭取。不論是讓和自己一起的族人放慢紡線的速度還是別的,都是為了讓族人過的稍微好一些。如果一場瘟疫襲來,所有的族人都死了,便是那塊石頭還在河邊聳立著,又有什麽意義?


    這些天眼見的一切,已經消磨掉她的意誌。


    陳健不想這麽麻煩,他以為自己畫出了大餅,這些人至少會納頭便拜山呼萬歲,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站出來說這些。


    “你還記得你的部族嗎?”


    “不記得了。我們或許就像是蜣螂,滾動著糞球。曾經以為滾糞球是最好的,如果我們最強大,我們就讓狼羆虎豹鷹隼鹮鶴都去滾糞球。可我們打不過別人,自己都不準滾糞球了,更何況讓別人滾糞球。”


    陳健反應了半天,大抵明白了這是什麽意思。原始語言中的借代和比喻很多,因為詞匯不豐富,遇到抽象的事物就會用現實事物來做比方,這是語言必經的一個階段,好比族人在畫“我”這個字的時候,經常會畫一個鼻子,因為族人有指著鼻子說自己的習慣,這就是一種借代,微言大義的時代還早著呢。


    大抵這個女人說的滾糞球,應該就是他們的文明和生活方式,不論是祭祀、二十進製的數學、語言,都是她說的滾糞球。


    陳健笑道:“不滾糞球的蜣螂還是蜣螂嗎?就像我們養的狼崽子一樣,它們吃橡子塊,可以不吃肉,它們還是狼嗎?”


    “可是滾糞球就會挨藤條,會死。即便是鷹隼,從小滾糞球,它也會以為自己是蜣螂的。”


    陳健搖搖頭,他是不認同這些話的。


    這種抽象的概念讓這個女人說的很奇怪,陳健覺得,既長得像蜣螂、又滾糞球,才是真正的蜣螂。滾糞球的鷹隼不是蜣螂、不滾糞球的、和蜣螂長得一樣蟲子,那也不是蜣螂。


    隻是這個時代能從這個女人嘴裏聽到這個比喻,還是很有意思的。


    女人一直盯著陳健,希望他能給自己族人一個承諾,在說話之前她想過自己可能會被殺,但她還是站出來說了這些話。承諾是爭取出來的,怕死什麽都得不到。


    她知道自己和那些成年的人已經沒有希望了,可她卻盼著那個曾經問過自己的孩子能夠活下去,自己親口說過會保護那個孩子不再挨藤條。狼崽子都能養大忘了捕食,人為什麽不能呢?


    她覺得自己很聰明,說的很有道理,甚至覺得要是自己肯定會相信的。


    至於選擇,隻要活著就好,滾糞球重要嗎?


    然而她覺得陳健似乎並不相信這些東西,笑的很古怪,似乎在嘲弄,因為陳健覺得滾糞球很重要,十分重要。


    她鼓足了勇氣,伸出了雙手道:“求求你,我們已經忘了自己的語言,甚至連紅魚都已經沒了,即便我們還記得,可孩子們不會記得,他們長大後會和你們一樣的。”


    陳健瞥了一眼道:“憑什麽?”


    女人咬咬牙,說道:“我紡線的速度很快,可我一直紡的很慢。我們還能活幾十個月,幾十個月我可以紡很多線,隻要你刻在泥板上,讓我們紡很多線、孩子們就可以和村外的人一樣,我們可以紡的很快。而且還是吃一樣多的飯食。”


    身後的人嚇了一跳,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說這些,陳健卻擺擺手道:“拿個紡車來。這個女人以前每天能紡多少線?”


    “不多,她是紡的最慢的。原來一直在偷懶,咱們應該狠狠用藤條抽她。”一個表姐惡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


    片刻後,一架簡單的陶紡車和一堆亂麻纖維被扔到女人的麵前。外麵很冷,站了這麽久,她的手已經凍的有些僵硬,身上又沒有毛皮,隻有一層幹草。


    她使勁兒地搓了搓手,甚至不顧那刺骨的寒冷,將手塞進了懷裏,用僅存的一點溫熱的體溫暖和著手指,懷裏起了一層戰栗。


    當手指已經可以自由蜷縮後,她跪坐在地上,熟練地將麻線擰成一股,纏繞在小輪延伸出的木棍上,抓起了一團麻纖維。


    左手快速地搖動了一下大陶輪,飛速帶動著小陶輪旋轉,右手抓著麻團,仔細小心地控製著長度,生怕不小心弄斷。


    轉了一陣,停下來將已經伸出到木棍外的麻線重新纏繞上去,又重新開始了往複。


    她的眼中隻有那團麻線和紡車,沒有注意到旁邊女人驚訝的神情,紡線的速度的確很快,甚至一些平日紡的很快的人都沒辦法和她比。


    很多小技巧更是讓一些人豁然開朗,比如倒轉一下陶輪,利用倒轉的間隙很自然地將麻線纏繞在線穗子上,完全不需要用手再去特意纏繞。


    陳健不太明白紡線,回頭問了一下族裏的女人,女人點點頭道:“紡的很快。”


    “好了,不用紡了。”


    女人沒有直接停手,而是將手中的那團麻線紡完後,又續上了一些這才停手,小心地將線穗子取下,抬起頭懇求著陳健。


    陳健思考了一會,說道:“這樣吧。那十六個背石頭的還是一樣,剩下的男人開出的土地,十步便有一步是他們的,六十個月後,他們可以耕種自己的土地,但是三斤糧食就要上繳一斤,平時也需要先忙完族田才能回去忙自己的。你們開墾的越多,六十個月後你們有的土地也越多。再砸毀工具之類的,六十個月後就餓死吧。女人也一樣,我會給你們定一個量的,要是都像你紡這麽快,也就六十個月就可以了,慢慢紡,那就等到一百個月,甚至等到死。”


    “到時候可以給我們一輛紡車嗎?”


    “不能。”


    女人仰起頭道:“可六十個月後,除了自由我們什麽都沒有啊。”


    “那你還想要什麽?紡車是我們的,到時候你再紡線是可以換東西的,說不定你紡的多了,還能自己換一輛紡車呢,那你自己不就有紡車了嗎?六十個月後,想吃東西就可以用紡線來換,不想吃東西就不用紡,也沒人逼著你們用藤條抽你們,多自由啊。到時候你們紡的肯定比現在還快。”


    他微笑著看著這群奴隸,說道:“你們同意嗎?我說話算話,會刻在陶泥板上的。”


    這群奴隸想了一下,終於點點頭,歡呼了起來。唯獨那個女人還跪坐在地上,似乎在想著什麽,看著腳邊的紡車,重重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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