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與搶種之後,城邑逐漸熱鬧了起來,原本在山中的部族帶著全部的家當搬遷到城邑之中,開始接受這種新的生活方式。


    晝夜長短一致的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夏城迎來了一場暴雨,好在之前鋪設的陶管和水渠將水全都排泄了出去,並無大礙。


    議事會大廳內,人們聽著雨滴落在茅草上的聲音,有些擔憂那些剛剛長出芽瓣不久的菽豆,擔心它們被雨水打落。


    偶爾響起一陣沉悶的雷聲,閃電劃破了漆黑的烏雲,將屋子內照的雪亮,映照出這些人不安的臉龐。


    陳健點燃了幾支羊油燭,在雷聲的間隙裏敲了敲木桌,示意眾人朝這邊看。


    這一次議事會大廳中的人要比以往多不少,不再是隻有十五個人參與的關門會議,而是擠了將近四十個人。


    陳健用木炭在牆壁上隨便畫了一條線當做草河,又畫了幾個方塊作為城邑,以及三角形的山和“個”一樣的樹林。


    畫完了最後一筆,他回身道:“今天要說幾件事,一個是兩個曾經是野民的部族,在上次和山穀之戰中作為輔兵斬殺了不少隕星部族的頭顱,跟隨鬆延緩落星的衝擊,是立了功勳的。當初曾說過,立下功勳,便可以擁有國人的身份,我看這功勳是足夠的,他們已經用鮮血和生命證明了對祖先的忠誠,救贖了自己的罪刑。”


    那兩個野民部族的首領欣喜地看著陳健,他們之前並不知道,前幾天種完了菽豆後,陳健忽然派人叫他們來城邑。


    本以為又是征發徭役的事,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件天大的好事。


    隻是他們明白議事會的規矩,在商量出結果之前,他們是沒有資格說話的。


    陳健衝著那兩個部族微微頷首,作為安慰,希望他們不要著急,同時也是一種示好。


    六個部族想都沒想就支持了陳健,另幾個部族想到陳健分給了自己部族一些土地,河陰城的荒地也需要求助陳健部族的奴隸幫助開墾,在猶豫了片刻後也都同意。


    那兩個部族的首領興奮地叫喊起來!


    國人野民,不隻是名義上的地位不同,所承擔的義務和享受的權利也是實打實的不對等。成為國人後可以分戰利品,可以成為戰兵,可以少繳糧食,可以少服徭役……


    兩個首領走到了陳健身前,恭謹地低下頭,隻敢看陳健的腳尖以示尊重和感謝,已然忘記了當初就是陳健將他們貶為野民的事。


    榆錢兒跟在陳健後麵,捧出了兩根帶著青銅頭的權杖,替換了他們手中原本的純木質的權杖,示意城邑接納了他們。


    兩個首領接過權杖,剛想要直呼陳健的名字,這才想起來以後要稱呼城邑首領為“夏”,於是輕聲道:“姬夏,我們部族願意和你們部族同姓同心。”


    這麽說既是為了表示感謝,也是看到了槐花、鬆、石頭等部族和陳健聯係在一起後獲得的好處,如今坊市每天都在交換大量的東西,而坊市中的貨物基本都是四族的。


    陳健同意他們以姬為姓,但為了區別分支,一個以部族的牛為氏、另一個以鹿為氏,姬姓牛氏、姬姓鹿氏,算作姬姓的兩個分支。


    兩個首領名正言順地進入了部族議事會,成為有否決權和議事權的首領,議事會的成員已經有十七人,陳健這邊完全掌握的有了八個,基本上不怎麽反對他的還有兩個。


    處理完這件事,他指著牆壁上簡單的地圖道:“我現在說下咱們城邑的現狀,有幾件事需要改變一下,大家商量一下。”


    “現在咱們有三座城。夏、河陰和陽關,商城還未建,等到過些天娥鉞部族的使者來了後,咱們兩城共同出人築建。”


    “夏城寬二百五十步,城牆高一步半,還需要再加高,等到一個月後就動工。”


    “河陰城寬七十步,隻夠看管附近的土地;陽關寬七十步,高三步,有塔樓垛台,駐兵六十人,兩月一換,每個部族都要出人,那個有馬的部族已經和咱們結下仇恨,早晚要和他們打的。”


    “沿草河向下三百裏,是娥鉞的城邑,鬆帶回的消息是他們有將近四五千人口,粟米充足。”


    “出陽關以北二百五十裏左右,是有馬的部落,上次我去看過,人數不多,不過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他們的親族。”


    “城邑向西,據紅魚說不再有強大的部族了,這個暫時不用擔心。草河南岸是否有別的部族,咱們並不知道。”


    他頓了一下,叫過榆錢兒道:“你給各個首領說下咱們這邊的人口土地。”


    榆錢兒在幾天前就按照陳健說的統計各個部族的人口,帶著弟弟妹妹們丈量了土地,早已匯總在一張樹皮上。


    經曆了蓋屋、交換之後的事,她的部族中的威望日高,自己也不再被人當成孩子。


    她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眾人,微笑道:“夏城中,國人兩千六百三十七人,嬰孩六百。各部族奴隸加起來一共九百,其中城邑直管二百。”


    “城邑外加上那些從山中遷出的部族一共十三個,一千六百餘人,分布在夏城的下遊和下遊。”


    “這次收獲的麥子所有部族加起來一共是四十五萬斤,應充公三萬斤,其中我們四個部族應交兩萬斤,多交了兩萬斤,城邑公糧一共五萬斤。”


    “菽豆全部種在了原來的麥田上,一共是三千畝。”


    “我哥說,如果要保證城邑所有人明年都能吃上麥子,至少要留十三萬斤種子。每個部族單獨留出,上交倉房,防止你們都吃了將來不夠。按照部族中每個人留出三十斤種子,雨晴之後必須交齊。”


    “除此之外,城邑一共需要開墾六萬畝土地,今後盡量不要燒荒直接種。如今各個部族已經開墾出的土地有一萬三千畝,秋天之前每個部族要再至少開墾一千五百畝。”


    這些是她和陳健商量之後計算出的結果,四十五萬斤的糧食,看起來不少,但分到每個人身上,每個人也就一百斤,根本不夠吃,再留出來三十斤的種子,剩下的就更少了。


    為了防止各個部族不會分配,收獲後天天大餅麵條、青黃不接時麩皮橡子的情況出現,也隻能出麵幹預。


    而且這四十多萬斤糧食中,一大半都是四個部族的,其餘幾個部族至少在明年收獲前不敢反對陳健:以往他們還可以靠采集度日,如今城邑中聚集了幾千人,已經超越了采集所能容納的極限,隻能選擇種植。


    各個部族的首領對於這個提議也沒有反對,他們之前沒有算計過,隻是覺得堆放在倉庫中的糧食極多,可知道這些數字後才知道這些糧食撐不到明年。


    榆錢兒將各個部族應該上交的種子按照人口算出來,分發下去。


    分發完畢後,陳健道:“你們也都看到了,如今城邑的人口太多,很多事都需要調配。我既是城邑的首領,要找幾個人替我分擔這些事,我一個人管不過來,如果不是榆錢兒幫你們算過要留多少種子,你們也不知道,我說的可對?”


    “對,你一個人管不過來,應該分出一些人來幫你管。”


    陳健環顧四周道:“部族和城邑的事,無非就幾種:戰爭、種植、交換、建築、祭祀、人口……往下還有種麥、種豆、築城、挖渠、奴隸等等。各司其職,各管一方,總好過大家亂哄哄的自己來。”


    “掌管種植的,稱之為司農;掌管財貨的,稱之為司貨;掌管人口的,稱之為司徒;掌管建築的,稱之為司空;掌管法度條例的,稱之為司寇;掌管軍事的,稱之為司馬。此為六司。”


    “司馬、司徒、司農、司空,這四職暫時由我代管,日後等誰學的清楚了,便可委任,也算讓我輕省一些。榆錢兒一直是管坊市的,司貨一職由她來當,你們覺得如何?”


    眾人倒是沒有反對,問道:“榆錢兒掌管貨物,我們自是放心。隻是司寇一職,誰來擔當?”


    “暫時選定的人是姬鬆,他一直管軍法鞭笞,山穀之戰又立下大功,少了手指左右殘廢,他來當我想你們也沒人比他功勞更大吧?”


    眾人不再說話,都知道上次山穀之戰的關鍵,這個位置算是眾人對鬆的感激和敬意,況且他以前一直是掌管軍法鞭笞的,倒也正好。


    陳健一人身兼四職,眾人也沒覺得有什麽問題,司農、司空這兩件事,別人也管不來,換了別人誰都不會信服。司馬掌管軍務,他是軍事首領,理所當然;司徒掌管調配人員,這也是城邑首領當初的權利,沒什麽可反對的。


    除了六司之外,陳健又讓眾人推選出了二十多名官員,規定了六司所能管轄的範圍。


    權利在名義上成為了金字塔,而不再是以前那種部族議事的扁平結構,這些選出的官員不是管理型的,而是負責傳授知識的,教人如何種地、如何訓練、如何煮飯、牧牛放羊等等,並且承諾日後的六司除了司馬一職,其餘的都從官員中推選。


    部族首領本身的權利也沒有過多削弱,隻是有司寇專門管轄各個部族中做了錯事、違背了陶板誓言的人;但實際上那些專門負責管轄各個事物的官員會逐漸分開部族首領的聲望——至少怎麽種麥,族人會首先想到麥官,而不是去問首領。


    大部分首領也有這麽一個官員的職務,因為這些職務還能管到別的部族,所以他們很高興。他們能管別人的同時,別人也能管到他們,而他們跨部族管轄的範圍,也需要向六司負責。


    權利的集中能夠讓城邑更快的發展,即使現在還很混亂,肯定會有越權的事情發生,但任何事都不是一天之內做好的,總要有個習慣的過程。


    這些首領們都已經蒼老了,陳健為了是五年後、十年後,那些在學堂長大的孩子,能夠接受這種權力體係,他們才是部族的希望。


    六司中的人暫時沒有進入到議事會,需要時間來讓他們提升自己的威望,這樣反對聲才能減弱一些。


    這是一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如同此時傾瀉的暴雨一樣,陣陣雷聲讓人清楚一切都在發生著變化。


    而那些如同春雨般潤物無聲的變化,則在不經意間悄然改變,人們逐漸接受,又逐漸感覺到其中的好處。


    比如雨停之後,腆著肚子的蘭草和狸貓舉行了昏禮,正式離開了姬族,成為石族的一員。


    陳健和族人們送給姐姐的嫁妝是一件木質的小桌子,一個小搖籃,一把梳子和一個從娥鉞部族換來的陶鑒——裝滿水後可以對著梳妝。


    兩族共同給兩人蓋了一間很小的屋子,隻有睡覺的地方,以為吃飯要去部族吃,並不需要太大的空間——也算是變相的鼓勵部族解體成家庭,但隻是感情上的家庭,而非私有製基礎的家庭。


    昏禮上,兩個人用剖開的葫蘆共飲了合巹酒,將剖開的葫蘆拴好後掛在了牆上,示意兩人合二為一。


    同時也是在告訴那些參加昏禮的人,這兩個人已經不再和別人睡了,不要來叨擾,也不能對著其中的人唱情歌了,這是一種宣告。


    人們送上了祝福,那些逐漸相處久了,對喜歡的異性和別人睡這件事逐漸產生了嫉妒之情的人在祝福中也帶著一種期待。


    這就是那種悄無聲息的改變,不隻是好的,也有壞的。


    比如不久後,城邑發生了第一起傷人事件,一個男人希望女人隻和自己睡,但女人拒絕了,這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打鬥,本來也是正常的事,但在打鬥中那個人動了刀劍,砍死了對方。從娥鉞部族回來的司寇姬鬆,執行了部族的第一場死刑,以警示其餘的人。


    又比如城邑中發生了第一起盜竊事件,有的部族在砍柴的時候,背走了別的部族砍下的木柴。以往每個部族周圍幾十裏內沒有其餘的部族,也就很難發生這種事,而如今住在了一起,這種事終究難免。


    還有一個部族在使用奴隸的時候過於壓榨,他們部族管轄的奴隸爆發了一次反抗,屠戮之後,他們的死換來了其餘部族壓榨的減輕……


    總之,就在夏城之中,在種植之後,那種文明的幸福和痛苦接踵而來,不斷改變著族人的思維方式。


    從遊獵采集,到春種秋收,改變的不僅僅是吃什麽,還有生活的方式、權利的分配、思維的轉折。


    天地還是那片天地,但天地中頑強生存的人卻已改變。


    依靠著春種與秋收,逐漸將眼睛從與自然的抗爭上挪移開,將目光投向了更廣袤的天地,以及天地中生存的其餘城邑的人。


    種植,意味著奴隸有了價值、意味著戰爭可能獲利、意味著有足夠的貨物交換、意味著有脫產人口可以去琢磨文字、意味著有人在吃飽後可以仰望星空思索從何處來兮何所終。


    菽豆開花的時節,榆錢兒和陳健站在新加高的城牆上,眺望著遠方被群山遮擋的天空。榆錢兒的目光越過豆田,指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問道:“哥,山的那一邊是什麽?”


    “是海。”


    “海是什麽?”


    “是藍色的、落在地上的天。”


    “海有盡頭嗎?太陽的家在海上嗎?”


    “沒有盡頭。”


    “那海邊有人嗎?”


    “有吧。世界……不是隻有這麽一條草河。城邑……也並非隻有一座夏城。”


    第二卷,春種秋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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