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去會盟,不需要帶太多的人,陳健隻帶了五十名戰兵,狼皮白馬橡子等人全都留在了城邑,以備不測。


    考慮到消息傳遞的速度,陳健也不著急,一路上都在和族人學娥鉞部族的一些詞匯。


    商城還沒有完全建完,兩個部族都留了幾十人和一百多奴隸在那修築,這次會盟的地點就是商城。


    已有雛形的商城中,奴隸們正在夯實城牆,幾個族人正在樹蔭下乘涼,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角鹿的蹄聲,從娥城方向而來的。


    看著那頭顯然已經有些撐不住的角鹿,幾個當過斥候的族人不滿地罵道:“這麽跑會把鹿跑壞的,這是哪個部族的人?他就不配騎!”


    等靠近後,族人們正準備讓這人停住好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應該愛惜坐騎的時候,騎手卻從懷中扯出兩團旗幟。一麵麻布黑白熊、一麵絲絹雙翼蛾。


    已經準備開罵的族人立刻退到了後麵,這是緊急情況,兩族的人誰都不能阻攔。


    騎手不停角鹿停穩,就從角鹿上跳下,疲憊的角鹿立刻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


    “換一頭!”


    他大聲喊著,立刻有人將角鹿牽出,看著那人焦急的麵容,都在猜測發生了什麽事,心頭一陣不安。可這種事他們隻能猜測,不可以隨便詢問,否則姬鬆知道了會毫不留情地抽他們鞭子。


    騎手直接從商城的庫房中拿了一罐蜂蜜喝下去,抓了一把鹽填在口裏,跳上角鹿飛奔而去。


    當騎手終於見到陳健的時候,他的大腿已經被磨破了,跳下來走路的時候叉著腿,仿佛下麵夾著一根木頭。


    “姬夏,出事了!”


    “怎麽了?”


    “娥鉞讓我告訴你,盡快去商城商量一些事。”


    騎手看了一眼四周幾個不認識的人,將陳健叫到了一邊,陳健盡量沉穩地說道:“不急,慢慢說。”


    騎手費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潤了潤沙啞的嗓子,小聲道:“娥鉞的弟弟帶著人去東北邊捕捉奴隸,奴隸暴動,他弟弟死了,屍體被分食。同去的五十多個捕奴隊隻跑回來三個,耳朵被割掉了,帶回來他弟弟的下麵……塞在頭顱的嘴裏。”


    “怎麽可能?五十多個人一般的部落根本擋不住啊?”


    “他弟弟好功,抓的奴隸太多,經過一個聚落的時候被襲擊,那些奴隸也順勢反抗,好像最後襲擊的是北狄的一個大族的小聚落,現在北狄的一些聚落似乎聚在了一起,不想再被抓去當奴隸了。”


    “不是咱們遇到的那種騎馬的部族?”


    “不是,我問過,也是黃皮的,沒馬。娥鉞知道後就立刻讓我傳訊給你,我走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前往了。是不是想讓他們幫忙出兵啊?”


    陳健不置可否地隨意點了下頭道:“你隨我去吧,我正要去商城,真是巧了。”


    他低頭琢磨了一下,心說娥鉞死了弟弟固然傷心,不過以他們部族的實力,還用不著自己幫忙去報複,應該和自己的出發點一樣,怕帶兵出去的時候被自己襲城。


    從牛家村的角度來看,娥鉞弟弟的死因和陳健有極大的關係。


    他們這麽著急抓奴隸,顯然是因為學到了代田法,學會了精耕細作,想要在中秋之前開墾出足夠的土地試種小麥。


    上次收獲後畝產一百五十斤的驚人數量嚇壞了娥城的使者,數九也來親眼看過一次,所以他們部族才會如今焦急地準備大量的奴隸準備墾地,最終招致了他弟弟的死亡。


    這種蝴蝶效應造成的影響還有很多,比如為了儲存足夠新增奴隸存活的粟米,釀酒的粟米減少了,交換的價格逐漸增高;而為了儲存足夠的麥種,交換中小麥的價格提高,來交換的娥鉞族人也更喜歡要小麥而不是其餘的東西;與酒減少相對的是為了換到足夠的麥粒,大量的黑陶用比之前更便宜的價格運到了夏城,導致橡子的陶窯基本停工……


    當一個城邑和其餘城邑聯係在一起、不再封閉的時候,每一種細微的變化都在影響著兩族中人的命運:有人死了,有人因為燒陶壓力大睡著後驚醒,有人為了換到價格節節升高的粟米酒鋌而走險去打獵被咬傷……


    我眼即世界的時代已經結束,這些變化已經不再是陳健所能掌控的了,眼中的世界一天天變大,最終會變成什麽樣子陳健已經無法預測。


    一路上陳健都在回憶著數九和族人的隻言片語,來推斷娥鉞的性格,這是他和娥鉞第二次見麵,終於不是在戰場上,卻也不是在宴會中。


    到達商城的時候,娥鉞等人也已經來到,對於陳健這麽早來到商城並不詫異,路上他們遇到了乘船而下的傳訊者。


    娥鉞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傷痛,保持著一個首領該有的氣度,在陳健的介紹下和衛西見了麵,互相聊了幾句,追憶了一下自己和衛西的父親在華城時的日子,卻隻字不提衛西叔叔的事,仿佛根本就不曾見過。


    安排族人準備了屋子讓衛西先休息,陳健和娥鉞一同走進了一間屋子,兩人的親衛守在門外,任何人都不準進來。


    “你弟弟的事我聽說了,節哀。”


    “他隻是先去了祖先那裏,沒有人能逃脫死亡,無非早晚。”


    “衛西的事,你怎麽看?”


    “送回去。衛族很強,衛西的父親很厲害,小時候在華城,華說將來誰看到了大河的源頭、誰將部族的旗幟插到海邊,誰就有可能成為部族的下一任首領。他當時還小,卻鼓動著一部分族人跟隨他一起離開大河要去西戎的土地上打出一片天地,成為西方的首領,雖然被他父親抽了一頓,可是當時很小的他卻帶走了四十多年輕的族人,很厲害。老虎生不出狼崽子的。”


    他抬頭看了看陳健,笑道:“你很清楚該怎麽辦,卻來問我。”


    陳健笑道:“我以為那是一塊肉,咱們兩族可以一起去吃。”


    “不是肉,不弱於你我部族,啃不動。隻是沒想到華死後,他們部族真的向西遷徙了,我以為他們會留在故土爭奪首領之位呢。”


    陳健想象著這些從故事中聽來的、二十多年前那個群星閃爍的時代,暗暗後悔自己生的晚了偏了。


    娥鉞似乎也在回憶小時候的事,許久才緩緩說道:“姬夏,我說你去攻打北邊那個割頭皮的部族時,我絕不會出兵襲擊你們城邑,你信嗎?”


    “我說你去收拾北狄聚落的時候,我也絕不會出兵襲擊你們城邑,你信嗎?”


    兩個人說完,都笑了起來,沒有回答就是回答。


    娥鉞直接說道:“我有兩個提議。你我共同出兵,先去北狄,再去對付那些割頭皮的部族,所有斬獲一族一半。但你我都知道,這樣並不好,我不想讓族人死,你也不想讓族人死。除非華再生,除了他沒有人有這樣的威望,能統領各個部族,也沒法讓各個部族將兵交到一人之手。”


    “在我小時候,有人獻給了華一隻有兩個腦袋的小雁雛,這隻小雁雛很快就死了。軍隊也是一樣,兩個頭,是活不成的。我不可能把族人交給你指揮,你也絕不可能把族人交給我。”


    陳健點頭道:“我當初希望和你一起出兵,隻是擔心離開你們部族,那個割頭皮的部族我自己就能打敗。”


    “一樣,北狄的聚落雖然因為我捉奴隸暫時聚合在一起,可我也不怕,倒是更怕你多一些。”


    被對手尊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在能夠毀天滅地的武器出現之前,信任的基礎要麽是共同的敵人;要麽是絕對不平等的力量:老虎百分百信任老鼠不會傷到自己,但同樣老鼠不會因為這種信任沾沾自喜。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娥鉞道:“第二個建議……我會把我最喜歡的兩個兒子送到你們城邑,一個是數九生的,我最大的兒子,也最聰明,你們在娥城的族人會告訴你我沒有說謊。另一個和他媽媽一起管著部族的糧食。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會接他們回來。而你也要送來你的族人。”


    “我還沒有兒子,兄弟倒是很多,或者我們議事會的首領?”


    “首領?在你們部族出現了六司之後,首領並不能證明你的誠意。相反,你真的背棄了盟誓,我不但不會殺他們,還要好好地養著他們給你送回去。讓你們部族的司貨來吧,她是你妹妹,三個月後帶她回去。”


    “作為姬夏,我同意。作為她的哥哥,我要問問她,她雖然肯定也會同意,但我現在不能答應你。”


    陳健沒有立刻答應,娥鉞反而更加放心,點頭道:“好,我回去後會讓兩個兒子來商城等她的。你很寵她?”


    “我第一次狩獵的時候,回來的很晚,她哭了,眼淚滴到了我手上,流進了我心裏。”


    陳健仰起頭,回憶著一年前的那滴眼淚,讓他真正開始接受哥哥這個身份的眼淚,真正在這個時代找到了一絲感情的眼淚。畢竟,他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從那滴眼淚開始,他用自己認為正確的做哥哥的態度對待著這個妹妹。


    感情是相處出來的,是相互付出的回報,從那個契機開始,逐漸靠近,終於從一滴眼淚化為一條斬不斷的河,而這波濤的起源隻是一滴苦澀的擔憂的水珠。


    娥鉞看著陳健嘴角蕩起的溫馨的不自覺地笑,心中更加放心,說道:“明日我會準備犧牲祭品,你我祭祀祖先天神,兩族結為兄弟親族,在一年內兩族不動兵戈,違者再不受祖先庇護,死後靈魂永遠迷失。”


    至於一年之後,誰又說得準呢?莫說兩族,眼前便有一對叔侄不死不休。盟誓是做給族人看的,互質才是讓自己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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