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


    秋天的天很高,雲很白,自己卻在顛簸搖晃。頭還在疼,臉上黏糊糊的似乎還有血,隻是秋天了沒有蒼蠅,少了嗡嗡聲。


    手腳都被捆住,拴在一根木棍上,抬著木棍的是幾個和他一起逃走的奴隸,看來也被抓了。


    雖然抬木棍的一隻手被綁住,可還是盡量不讓木棍搖晃,似乎是怕萑在上麵受苦,走在前麵的人還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看到萑睜開眼睛的時候,臉上終於露出了驚喜,衝著旁邊隊伍中的那個背叛者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萑輕聲地呻吟了一下,再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臉。


    “你厲害,讓我追了一個月,立冬節都沒有在城邑過。我是狼皮,抓你的那個人。”


    萑咽了口唾沫,潤了潤有些幹疼的嗓子,沒有搭理狼皮,而是衝著人群中不敢回頭的背叛者喊道:“我是你哥!”


    背叛者急忙朝前走了幾步,不敢回頭也不敢回應。


    狼皮拿過來一個皮囊,把水澆在萑的臉上,萑一開始緊閉著嘴,最後還是伸出舌頭舔著混著自己血的水,有些腥,但很烈。


    片刻後狼皮走到隊伍前麵,一隻手抓著那個背叛者的頭發,就像是在抓一隻不能反抗的雁鵝,縱然那個人有手,甚至力氣很大能夠兩下砸暈了萑,但此時卻老實的如同菜葉上的蟲子,雙手連抬起來護住頭發的勇氣都沒有了。


    “說說吧,你哥問你呢。”


    背叛者側著身子,不敢直視萑的眼睛,抬著萑的人一口濃痰吐在了他的臉上,他這一次卻敢躲開,重重一腳踢在了那個人的腰上,可隨後臉上就挨了一鞭子。


    狼皮收起鞭子,停下隊伍,將萑放下,解開了腿上的繩子。二十九天的追逐,讓他對眼前這個人很是敬佩,要不是這個背叛者,自己不知道還要幾天才能抓住這個人,可狼皮對這個背叛者並不感激,相反有些厭惡。


    背叛者被抓到了萑的麵前,想了很久才說道:“哥,我不想死,也不想當奴隸。”


    “再等幾天,你忘了那天晚上我說的了嗎?”


    “不當奴隸有兩種辦法,你想要沒有奴隸,我隻是不想讓我當奴隸。”


    萑想了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區別,將眼睛轉到一邊,不再和這個人說話,卻和之前連水都拒絕的狼皮問了一句:“這是要去哪?”


    “陽關,你們想要搶種子的地方,可惜那地方沒有一粒糧食。”


    “那也是夏城的土地?”


    “是。”


    “我們要送到夏城被處死?”


    “處死?不會吧,姬夏說讓我抓回你們去,否則的話你們早被我射死了。”


    萑知道自己不會死,心中高興極了,這樣的話還是有機會讓更多的人逃走的。


    他想,這一次要先安穩一些,下次要跑的時候最好是在春天播種的時候,用一年的時間和那些奴隸悄悄商量,帶著種子逃走。


    所以說完這些話後,他就閉嘴不言,一直在琢磨下次逃跑的細節,醞釀著下一次逃走,以及該怎麽和那些奴隸說以及防止有人背叛。


    隻是自己同族的弟弟都背叛了自己,又怎麽知道誰會背叛誰可信任呢?


    在返回陽關的路上,萑都在琢磨這件事,直到傍晚時候聽到了人群中的狼崽子忽然嚎叫了起來,似乎遠處有人。


    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萑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前方的小路。


    夕陽的光芒灑落在草木之上,沒有風,隻有蕭瑟的秋,數百步之外的枯草黃葉中,十幾個人也愣在那裏,如同這邊的隊伍一樣一動不動。


    他們披散著頭發,身上黑乎乎的和萑這些人一樣,瘦削的身體靠一根拄著的木棍支撐著。


    傍晚的陽光將他們的臉染的很紅,卻還遮不住臉上的憔悴,黑乎乎的臉上滿是油泥。


    身上原本的衣服都破了,兩個人架著一個腿明顯有傷的同伴,後麵還有四個人抬著兩根木頭和藤條編織的擔架,上麵躺著一個人,擔架上放著幾柄銅劍。


    萑看不到銅劍,隻看到了這些人的憔悴和瘦弱,心想這群人大約也是逃走的奴隸吧?他們可比自己要強,雖然還是被抓了,但至少這些人沒有放棄自己的同伴,站都站不住了,還要抬著一個同伴。


    明知道這時候說話可能會挨打,可他還是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喊道:“快跑!”


    想象中應該落下的鞭子沒有打在臉上,就在他喊出這句話的同時,身邊的那群追逐他們的人忽然間學著狼崽子的聲音,揚起頭,長長地呼嘯著。


    對麵也沒有逃走,而是如同這邊一樣,撕扯著自己破碎的衣衫,高聲嚎叫著,叫聲中夾雜著哭聲。


    萑從未聽過這樣的哭聲,不是害怕,不是恐懼,不是悲傷,卻更像是孩子終於找到媽媽時的依戀。


    哭聲與嚎叫匯聚在一起,震的山林中樹葉撲撲,驚起了萬千飛鳥,駭走了猛獸熊羆。


    看押這些奴隸的人在嚎叫之後,根本沒有再看這些奴隸一眼,瘋狂地衝到了那群人的身邊,拉著對方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而對麵那幾個原本還站立的人此時仿佛最後一絲力氣都用盡了,坐在了地上,手中握著幾枚掛墜,痛哭嚎叫。


    狼皮認出來這些人,這是兩個月前跟隨陳健一起出征的那些人,也是跟隨白馬留在草原的族人,整個部族最優秀的一批斥候。


    可裏麵沒有白馬的蹤影,當初留在草原是一百人,可這些人隻有二十五隻眼睛,躺在擔架上的那個人左眼流著膿水,本來已經昏迷,可卻如秋日的黃昏,在落幕之前煥發出最後的光彩。


    他的右眼沒有傷,但此時也隻剩下一片黑暗,縱然夕陽灑在臉上,也感覺不到一絲光明。


    摸索著聽到了狼皮的聲音,死死抓住狼皮的衣角問道:“哥,是你嗎?”


    狼皮嗯了一聲,這是本族的弟弟,城邑最年輕的斥候。他看了一眼旁邊的人,旁邊的人默然地搖搖頭,什麽都沒說。


    狼皮蹲下來,握著對方冰涼的手,小聲道:“我在這呢。”


    “哥,天黑了嗎?”


    狼皮回頭看了一眼還在閃耀的夕陽,點頭道:“黑了,一會就生火。”


    可話音剛落,旁邊樹上一對夜歸的老鴰哇哇地叫了兩聲,落回高樹上的巢中。


    “你騙我哩,天黑了老鴰哪會叫?”


    狼皮咬著牙看著遠處的老鴰窩,想要編一句謊話,可年輕的斥候卻沒有再問這個,似乎明白了什麽,冰冷的手微微一沉,浮腫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道:“我是不是要去祖先生活的地方了?上回打獵,榆錢兒妹子還欠我一罐粟米酒呢,哥,你幫我要回來倒在我墳上唄,祖先教會咱們種麥,可是沒教咱們種粟米,我想給他們嚐嚐。還有,問健哥哥要匹馬,我到那邊還想騎馬呢。”


    他說的很淡,就像是要去一次遠行,狼皮胡亂地答應著,這孩子迷迷糊糊地將手垂下,隻剩下胸口還在微微起伏,狼皮呼喚了幾聲弟弟的名字,終究沒有回應。


    許久,夕陽從山間落下最後一抹餘暉,躺在那裏的孩子忽然間叫喊道:“我不要去祖先那……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的雙手在四周亂抓著,狼皮急忙蹲下來將手臂靠了過去,眼看那雙亂抓的手就要抓著自己手腕的時候,手臂終於僵直地垂下,隻差那麽一點兒。


    狼皮瘋了一樣跳了起來,撿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敲擊著那個老鴰窩所在的樹幹,驚起了那一對兒,咬著牙拉開了弓,將那兩隻黑色的鳥射落,走過去狠狠地剁了兩腳。眼睛赤紅地用拳頭砸著樹問道:“怎麽會這樣?白馬呢?那些人呢?到底怎麽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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