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尚沒有白馬非馬的狡辯,可那人卻頗有前瞻意識,生怕陳健狡辯,又加了一句道:“既然姬夏是支持親族盟誓的,那就不要說在夏城圓是我們的方、夏城的方是我們的圓之類的話。若是方圓規矩都不相同,又算什麽兄弟親族呢?”


    陳健故意默然不語,等到下麵眾人嘰嘰喳喳地討論的時候,陳健才大聲問道:“難道眾人都以為太陽月亮一定是圓的嗎?”


    下麵眾人對陳健之前的那些話頗為讚同,又賣了之前戲劇草藥的麵子,不好直接指責,而是很用心地說道:“姬夏是不是看錯了?我們城邑也有人眼睛不好,紅綠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姬夏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


    提問那人更是嗬嗬一笑道:“姬夏的眼睛未必有問題,隻怕是頭腦出了問題。姬夏是說月亮太陽不是圓的?”


    陳健搖頭道:“我沒說太陽月亮是圓的,也沒說不是圓的。圓與不圓,我們並不知道,天地如此之大,所以我才說除了天空中忽然做客的星星,即便日月也不是我們所了解的,又怎麽可以妄自認為這是天地的警示呢?”


    “諸位都走過夜路,城邑村落的篝火離得極遠,在黑夜中極遠地看過去就如同一個圓點,難道篝火也是圓的嗎?難道不是因為日月離我們太遠,就像夜裏看篝火一樣才是圓的嗎?”


    “我聽聞一些城邑撿到過從天而落的星辰,作為寶物你們也都見過,上麵凹凸不平,奇形怪狀並非圓形,可我們仰望星空,卻看到星星都是圓的。這不是正是說明日月之圓,正是離我們太遠,所以看起來才是圓的。”


    “我又聽聞向東千裏之外,東夷諸部沿海而居,碧藍如天,可掬起一抔卻與河水無異。大海與天空是藍色的,是他們本來的顏色?還是因為離得太遠眼睛騙了我們呢?”


    舉出了三個例子後,提問之人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一方麵是陳健的這些言論他無法反駁,再一個也有一絲信仰崩塌的意思:他所以為的世界,並非是真實的。


    下麵的討論聲也逐漸傾向於支持陳健,大海他們未必見過,但隕石、篝火這些東西很多人見過,細細回憶的確如此。


    陳健趁著眾人一時間的迷茫,抓住時機道:“這就是說,天地之大,不是我們所能揣測的。連每日常見的日月星辰我們都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圓的,難道就有資格評論很少見到的客星是災禍的預兆嗎?你們既然說尊重天地先祖,可你們連天地是什麽都不知曉便下了結論,難道這不是最大的不尊重嗎?”


    “知道並且了解,才能夠去評論;不知道便不了解,卻對不了解的事情妄加評論,這難道是一個賢人該做的事情嗎?”


    陳健大喊了幾句,借著嘴炮的氣勢震懾住眾人,拍拍手,幾個夏城人立刻捧來了絲帛和毛筆,以及陳健的一個小工具箱。


    拿出規尺在絲帛上畫了兩個相同大小的圓,又在一個圓的周圍畫了一圈小圓環繞,在另一個圓的四周畫了一圈大圓環繞,四個人拉起絲帛扯開,人們驚詫地發現用規尺畫出的兩個相同大小的圓,在他們的眼中竟然變得一大一小!


    陳健沒有問他們看到了什麽,隻是聽他們的吸氣聲便知道了結果,於是痛心疾首地說道:“這張絲帛與你們相距不過百步,卻已經分不清是不是同樣大小。天地造物如此廣闊,我們又怎麽敢說自己全都知道與了解呢?”


    眾人沉默了片刻後,再站出的人已經不是剛才那種信心滿滿的氣勢,重新向陳健行禮後問道:“姬夏,你是說你也不知道日月星辰是不是圓的,對吧?那就是說日月星辰可能是圓的。可祖先說過日月星辰就是圓的,這是祖先留給我們的智慧,難道姬夏認為你比所有的先人知道的都要多嗎?既然你不知道,為什麽不去遵循祖先留下的智慧呢?”


    陳健還禮後,沉聲道:“我又怎麽敢對祖先不尊重呢?可祖先的一定是對的嗎?祖先死後的靈魂不滅,他們去了另一個世界指引著我們,時間流逝,正是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學會了種植才指引我們,而不是他們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學會了種植,這是我在夢中聽到祖先指引時他們告訴我的。這正是對我們最大的庇護,就像是很多年前的祖先嚐試過無數的草木,才知道什麽可以吃什麽不可以吃。難道說他們不需要冒著被毒死的危險去嚐試,便能給我留下這麽多的指揮嗎?這麽說難道不是對祖先的付出最大的不尊重嗎?”


    “既然說到祖先,我便再說一件事。我的女人紅魚,來自另外的部族,那時候他們不會盤築法,也不會使用陶輪,所以他們燒不出很大的陶罐陶鬲,隻能用手捏出巴掌大小的,還不如牛蹄子大。”


    他話鋒一轉,說的不是那些玄奇無比的天地,而是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大家頓時來了興致,隻當聽個故事。


    可聽故事的人心思卻各不相同,原本一直笑吟吟盯著陳健的月玫聽到紅魚這個名字的時候,心裏微微一酸,覺得很不舒服。


    心裏有些矛盾,既想捂住耳朵不再聽下去,可是又很好奇陳健到底要說什麽,隻好強忍者那種仿佛小貓在心裏抓的感覺聽著。


    陳健又說了幾句關於落後氏族的笑話引來眾人帶著驕傲的嘲笑後,才道:“後來呢,她來到夏城,那時候夏城總吃魚,她每次煮魚的時候都要將一條不大的魚切成兩半,每次隻煮一半。我以為這是什麽特別的烹飪方法,可是吃過後發覺也就一般,於是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說,這是祖先留下的智慧,煮魚就要這麽煮。我一想,既然是祖先留下的智慧,那肯定由我不明白的原因。”


    眾人的好奇心也都被勾了起來,小聲地猜測著到底是為了什麽,陳健笑道:“可是等幾個月之後,她忽然不那麽煮了,而是將整條魚放進了陶鬲裏。我就問她,這是為什麽呢?她說……她夢到了祖先,祖先在夢中將她臭罵了一頓,這個智慧是因為以前她們部族的陶罐很小,一條魚放進去煮不開,如今到了夏城,陶鬲大的可以煮下一頭鹿,還要把魚剖開,這難道不該罵嗎?那你們說,祖先的智慧有錯嗎?”


    下麵的人這才明白過來陳健要說什麽,見陳健仍然尊重祖先,心中原本的些微反對也都消散,笑道:“當然是對的。那時候陶罐小,放不下那麽大的魚。而祖先的智慧其實是說:在陶罐小的時候,要把魚剖開煮熟。可是你的女人隻記住了後一半,卻沒有記住前一半。”


    陳健點頭道:“就是這樣。所以對於祖先留下的智慧要知道為什麽,否則隻是全部遵從的話,那不是和把魚剖開的女人一樣笨了嗎?”


    “這還隻是笨,也無非就是吃魚的時候慢一點。可是如果在別的事上,不去想祖先為什麽留下這樣的智慧,而是直接去遵從,甚至曲解祖先的智慧,這可就不是餓肚子的事了,這是會給族群和城邑帶來災禍的。”


    “我聽說有些氏族流傳著一件事,說是死後動物的靈魂會在血中,所以不能吃血;可在一些更落後的氏族,我又聽說生喝血容易得病而死,所以不能吃血。祖先的智慧告訴我們最好不要吃血,但是因為怕生病?還是真的有靈魂在裏麵呢?”


    “妄加曲解祖先的智慧,難道不正像是告訴孩子:要離火遠一點,否則會被淹死這麽可笑嗎?離火遠一點是祖先的智慧,可這智慧中的為什麽,不是怕被淹死,而是怕被燒死啊!這難道不是每個祭司和首領都要好好去考慮的事嗎?祖先為什麽會留下那樣的智慧?那些智慧還適不適用於現在?為了省去這些思考直接告訴眾人不該去做什麽,難道這樣祖先不會如同在紅魚夢中一樣,罵咱們是笨蛋嗎?”


    “天地廣闊,智慧無窮,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便去學習思考以至於知道,這才是我們的祖先能夠在大河兩岸紮根繁衍的原因。而如今的一些子孫,明明不知道,卻要認為自己知道,這正是弱小的蠻夷被我們消滅的原因。這才是值得我們警覺的地方啊。”


    “所以之前那位祭司問我可曾知道天地?我說天地廣闊,又豈是一個人可以知道的?天地便是一切,如果誰能知曉的天地,便知曉了天地間的一切規矩,春夏秋冬、四季冷暖、春華秋實……這便都可以用手去改變,如今哪裏會有這樣的人呢?那些隨意說天地如何的人,不正是我說的那種不了解便去隨意解釋和猜測的人嗎?”


    “天道,是最難知曉的答案,而我們雖然暫時不知道,可卻不影響我們去追求,也不會影響到我們的衣食住行。將不知道的放下,等待後人去了解;將知道的琢磨透,為子孫留下智慧,並告訴他們然與所以然,這才是我們要做的事情啊!明明對天地一無所知,卻妄言天地異象,這正是我們要杜絕的啊!”


    “祖先給了我們警示,說如果我們不遵守盟誓,背棄親族,就會招致禍患。我們不去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反而想著不如直接放棄盟誓。這和因為知道吃飯會噎死而就不去吃飯了有什麽區別呢?”


    “天地間的規矩不能改變,人要順應這個規矩做,這本來是正確的。就像是春天種植,若是冬季種植就會顆粒無收。這是因為我們知道了天地間關於四季的一點規矩,所以這樣做才是對的。可如今很多人連客星是圓是方、是警示還是凶兆都沒有分清,卻認為自己掌握了客星的一切,這並不是遵循天地間的規矩啊。”


    “在沒有弄清楚之前,我們不應該無緣無故地擔憂和害怕。如果客星來臨,隻是數百年一次的輪回,那就像是樹開花了一樣是很正常的事,並不會影響到我們;如果是個警示,那就需要我們遵守盟誓、反思自心;如果是個凶兆,那就需要我們手挽手,挖堤溝渠以防旱澇、秣馬厲兵以備征伐便是。這就是我說的警示與凶兆未必不是好事的意思。至於客星到底是輪回?是警示?是凶兆?這要等我們至少弄清楚了它是方是圓再遵從天地間的規矩,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嗎?”


    陳健說完後,衝著台上的人再三而拜。三言兩語並不能改變人的思想,但至少可以埋下種子,在以千百年為計量單位的曆史中,任何改變都是一點點積累的。


    禍福交替的辯證,不盲信的反對教條,敬天而不畏天,將天道作為世界最大的規矩,但這天道其實被他偷換了概念,並非是神秘論中的天道,而是萬物運行的規則。


    短期看或許隻會引人思考,但他相信這番話會被記在汗青之上,需要的時候會被後人拿出來用。


    全盤否定的時候,可以說他有時代的局限性;全盤肯定的時候,又可以說他有樸素的科學觀。如何取舍,隻在於族群的需要。


    是落後時需要追趕,將所有不好的責任推給一個人以求進步?還是上升時需要文化擴張,將所有好的放在一個人身上以求自信?


    在曆史長河中留下名字的人,隻是一個符號,一切好與不好的集合,讚譽與屎盆子都會扣上去,他不在乎。


    三拜之後,暫時已經沒有人站出來再說什麽。大多數人未必讚同,但人們隻是希望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尤其是在麵臨恐懼的時候,人們本能地希望他們懼怕的事不要發生,這就足夠。


    他沒有用夏城的可被證偽的先祖庇護的世界觀來解釋這一切,隻是說他也不懂,日子還長,想要幾天之內將人的思想改造,絕無可能。那些戲劇、故事、神話,都是漫長而有效的辦法,夏城人認識世界的辦法,總有一天會強加在其餘氏族的身上。


    至於那些反對粟嶽成為首領的人,陳健自然得罪了他們,但同樣也收獲了粟嶽的好感。


    而粟嶽,已經年近四十……總會比他先死。


    來日。


    方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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