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城附近城邑的祭祀是和夏城不同的:都是要祭拜祖先天地,奉上各種器具食物,以求保佑或是祈禱。


    但粟城附近的城邑獻給祖先的器物是和活人用的不同的,大部分情況也不如活人用的器物:琴瑟有木架而無絲弦、有牛羊但卻是用茅草紮的、有衣冠但卻用料儉省。


    按照粟嶽的解釋,人死後靈魂去往另一個世界,那麽他們用的器物也要與活人用的不同,沒有絲弦的琴瑟就是人為製造這種區別,這是單純的思想性的解釋。


    陳健十五歲便開始主持夏城的祭祀,如今已過去了兩年,但仍舊隻在於外在形式,並沒有合理的世界觀去解釋為什麽祭祀,以及祭祀的種種禮儀,隻是為了去祭祀而祭祀。


    這種對祭祀一竅不通的首領,在大河兩岸是被人當成笑話看的。隻不過夏城在技術上頗為進步,又在西北救過衛城也算是有功勳,這種笑話眾首領也不好提起。


    對於祭祀本身,每個首領或是祭司都有自己的理解,陳健算是唯一一個不明白其中內涵卻主持過祭祀的人,也算作一個異類。


    他有自己的理解,但是自己所理解的東西和這些人格格不入,因為他總是把一切美與好的東西拆開了揉碎了去看,往往隻能看到物質下的無奈必然和無奈之餘人為強行賦予的內涵。


    粟城這樣的祭祀早在幾十年前氏族會盟的時候便有人製定了基礎的禮儀,各個氏族也都遵守著這種符合大部分人理解的、被作為規範和禮儀。


    其中包括祭器和活人用的器物的區別、誰有資格祭祀誰沒有資格祭祀、祭品因神明先祖、時節豐災的變化等等。


    在粟嶽解釋了一些規矩之後,陳健很快就理解了這些在他看來古怪的祭祀規矩,並用自己的世界觀去解釋了一番,牢記於心。


    祭祀源於人們對死去親人的思念,以及對未可知的神秘力量天地之間的尊重。


    但陳健相信當初製定出這些祭祀規則的人,一定不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喪失理性的祭司,而是一個以眾人的世界觀所能接受的前提去引導人如何祭祀的天才,一個生長於這個時代而又超脫於這個時代非理性思維的一個天才的祭司。


    譬如那些精美的黃銅器皿不能用於祭祀,而隻能用一些常見的器物去祭祀,所謂給神明看到心意就足夠不過是附會,隻怕其中的真正原因,仍舊是赤棵而難聽又喪失美感的唯物——解釋起來很難聽,卻很現實——物資匱乏下既不敢得罪神明先祖,又想辦法留下有限的好東西給生者用,給神明和先祖一些破東西以愚弄它們,並用心意這種東西給這種愚弄帶上一種神聖化的外衣,以求心安。


    再譬如用草紮的人和牛羊去祭祀除非一些特殊場合才用人殉,一種美好而浪漫的解釋是人性的覺醒和進步滿滿的文明讚歌,而陳健這種世界觀的人看來則要黑暗惡心赤棵的多:在祭祀出現之初的生產力水平低下,養活奴隸和奴隸所能幹的活相比是賠本的,於是奴隸大多用於祭祀。但隨著定居農業的發展,奴隸所能創造的價值逐漸增多,大規模的人牲去祭祀也就逐漸停止。


    這樣解釋毫無美感,並且讓很多人喪失了幻想的清新美,於是很多人並不願意去相信。


    宗教、禮儀、道德種種,都隻不過是當時經濟活動和物質基礎的外在體現;任何時代的法律、禮儀之類的上層建築歸根結底都要以當時的物質條件作為基礎去解釋,從而陷入一種可悲而又無奈的必然當中。


    這就是陳健想笑的原因,粟嶽滔滔不絕的說了很多,可以看得出粟嶽自己是相信其中的內涵的,但歸根結底是這個族群中的先賢用一腳狡獪的方式去愚弄神明的高超手段。


    陳健相信,許多年前製定出這些規矩的人,一定相信死者已死,而死後的人再去占用本就匱乏的活人用的器具,這是不好的。


    但在規矩出現之前,祭祀已經出現並且逐漸形成了規模,反對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所有人的世界觀,在這個世界觀中:祭祀、祈求、人牲種種,做才是有道德,不做才是道德敗壞。


    這位製定出規則的先賢沒有全盤反對,而是用規矩去約束,大致的規矩粟嶽給陳健解釋了一番,在此時物質條件並不豐富的情況下,祭祀本身的神聖性被物質性壓倒,直到物質豐富之後,神聖性才能全麵壓倒物質性,並成為最重要的一環。


    祭祀的器物不能太好不能與生者所用的相同,理由是靈魂的世界與生者不同。


    祭祀要以城邑的首領為主,其餘的家族家庭可以單獨祭祀,但是不能交換購買祭器的器具,首領的器具在其餘人需要祭祀的時候必須外借。這是為了防止祭祀的神聖性成為眾人的第一選擇後,導致一些並不富庶的家庭用不多的剩餘貨物去交換不能使用的祭器,理由卻是祭祀之物隻能首領和祭司可以擁有。


    人殉仍然存在,但人殉本身已經從戰俘奴隸變為一些漂亮的女人和兒童,因為隨著農業的發展女人因為體力的原因逐漸喪失了采集時代的地位,靈魂或許也需要女人,換而言之女人此時在祭祀中已經成為一種可供使用的物品,如同那些牛羊器物一樣,隻有使用性而喪失了人本身的性質。


    總的來看,這是進步的,是人的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鬥爭,種種規矩都是為了避免人們陷入毫無理性的大規模祭祀當中,並用一種可以接受的理由來約束和引導。


    這種進步在陳健前世的曆史中也曾存在過,並非這個世界的人超脫了時代,而那些陷入非理性祭祀的氏族也不是沒有,黑暗的巫祭在前世世界中一直存在到火藥時代的某些角落。


    先賢們或許不會係統地歸納理性非理性這些東西,但他們做的選擇卻是時代印記中的最優解。


    聽完了那些繁瑣至極,細細品味卻透著智慧的規矩,陳健原本憋不住的笑容消散了,一開始的笑變為了此時的敬。


    至少這個族群在蒙昧時代中走對了,並且應該是遙遙領先其餘的種族,率先有了理性的思索,不至於讓整個族群陷入無法控製的宗教祭祀的巨大浪費當中。


    他們心中仍舊害怕天地,仍舊害怕神明,但他們用自己的智慧去愚弄了神明,找出的借口也讓自己心安理得,甚至製定規矩的人可能明知道是錯的,但隻要自己信了就好——這不啻是一種樸素的幼稚的人定勝天的思想,否則便不敢去愚弄。


    至於日後的人為了權利世襲、階層分化等原因,無限擴大了祭祀的神聖性,那不是先賢的錯。


    況於就算到了那時候,祭祀也因為神聖性的外衣,從物質性上分割了貴族和平民,祭祀要有規模,代價高昂且不能壞了規矩,不是隨便擺個餅弄個神龕就能祈禱的,平民祭不起。


    久而久之,或許這種分割會讓平民離祭祀越來越遠,祭祀神聖但卻離普通人太遠,隻能仰望卻又不敢壞了規矩隨意祭祀。


    這種距離感會形成一種對神明的泛信和是非信的想法,讓隨意膜拜神龕的宗教很難立足,除非整個族群的高層集體改信,這種可能微乎其微,真到那時候必然是被異族徹底征服,陳健也就被抹殺了,這世界也就不再存在。


    經曆過從茹毛飲血洞穴而居走出來的陳健,對於先祖先賢的敬意本就很深,尤其是敬佩這些塑造了一個大致世界觀和族群同盟的人。


    等到粟嶽解釋完這些規矩,讓他心中僅餘的一點自傲蕩然無存,或許那位先賢不會想那麽久遠,但一點一滴的影響著塑造著整個族群對宗教、祭祀之類的觀念,潤物無聲,等到有人可以係統地去解釋與其餘族群的曆史區別的時候,這種觀念已經隨著千百年的大河水浸潤到族人的骨子裏,已然成型。


    人都是人,卻在曆史中形成了性格與觀念的區別,這種相似觀念性格的人組成的想象的和現實血緣的共同體便是民族,民族不可以一天之內造出來,而是需要整個族群數千年的生活形成的普遍能夠接受的價值觀和習慣。


    消滅民族,除了血緣上的肉體消滅,再就是生活習慣、語言、價值觀的互相侵伐,這種隱性的戰爭將會一直持續,沒有血肉橫飛,但卻致命也最難發覺。


    但在這裏,這一步,這個族群,是領先的。至於之後,陳健很想看看將來到底會變成什麽模樣。


    思索之後的敬意還未消散,陳健躬身問道:“不知道定出規矩的這位先賢是哪個氏族的?”


    粟嶽頗為驕傲地回道:“我的同族。華的妻子,曾經粟姓氏族的族長,華城會盟後的祭司。”


    陳健讚歎了一聲,粟嶽的麵色也第一次嚴肅起來,鄭重道:“姬夏聽了這麽多,可都記下來了?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在會盟之前,夏城如何祭拜那一切隨你,但既然你準備回歸親族,請夏城和你遵守這個規矩,這是不可改變的。”


    陳健連連點頭道:“多謝粟嶽首領的教誨,夏城終究遠在西北,粗鄙的多,還請粟嶽首領派些懂得規矩的人前往夏城。這些禮器既然不能祭祀祖先,那就請粟嶽首領收下,分給子女也好。”


    粟嶽很滿意那些黃銅器物,笑道:“既是姬夏的美意,我就收下。但這些器具還是不能分給子女的,這些金燦燦的銅器也不是他們能夠享用的,用來會客其餘首領尚可。那些亮閃閃的器物,倒是可以分給他們,想必他們一定會喜歡姬夏的禮物。”


    陳健鬆了口氣,看著那一箱子鉛器被蓋上收起,笑著又敬了先賢一杯酒,也敬了粟嶽一杯,在他要求夏城祭祀的規矩一致的時候,這杯酒便是陳健該敬的,這是個合格的氏族聯盟領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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