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諸部泉穀之戰華粟會盟後、三十二年,七月十九。


    天晴,微風。


    木台上,陳健煞有其事地拿著一張隻有自己看得懂的絲帛,大聲地宣讀著。


    “……是以,判處以上二十三人絞刑,全部田產奴隸分為十份,公產得三,被欺騙而戰死族人的子嗣得三,其餘全城人均分其四。”


    “原本的首領因為背叛族人、不敬祖先等五大罪,押回粟城,由各個首領共同商議處理。”


    “其家族田產一共四千畝,奴隸百八十四人,念其與城邑有功,祖先也曾披荊斬棘建立城邑,祭祀不能斷絕,留下千畝土地、奴隸二十以供其後人祭祀所用,其餘全部均分。”


    “為防止推選出的首領再如他一般作惡,一月後各親族首領將匯聚於此,由你們選出新的首領,各位親族監督其誓言,這一月內城邑事物由城邑中長者共商。”


    “諸如以上畝、丈、尺、斤等,一會有人與你們演示,方便計量。諸位親族還有什麽要問的?”


    連問三遍,並沒有提出任何的疑惑,唯獨可能對夏城的計量單位有些困惑,但是在丈量土地的時候很多人好奇跟著夏城的士兵去看,總從他們嘴裏聽到這些古怪的詞匯,大約也明白了那是什麽。


    人和人的一步總是不同的,一頓飯能吃多少別說人和人不同,就是一個人兩餐之間也會天差地別,所以才需要一個特定的人走出的一步或是吃下的頓飯作為計量。


    更多時候人們不會在意這一步一斤到底是誰的一步一斤,對於普通人並無太大意義,但對陳健而言這個很重要,所以他抓住了每一次機會推行度量衡單位作為將來統一文化圈的基礎。


    確定他所念叨的一切都沒有人反對後,陳健揮了揮手,士兵們踢開了那些脖子被掛在絞索上人腳下的木頭,無聲的掙紮開始,二十多個人身體伸縮著,紫黑色的舌頭伸出很長,好在木頭和繩索都足夠結實,終於死去。


    他們家族中的人不論是否參與這件事都被貶為奴隸,因此也就沒有人收攏屍體,陳健告訴城邑的人,作為警示這些人的屍體將不準埋葬,而是暴屍荒野,讓他們的靈魂難以進入祖先的世界。


    城外的一棵大樹上掛著這群人的屍體,如同夏城屋頂上常見的陶風鈴,隨著微風晃動,不等腐爛烏鴉已經開始飛過去叼啄這些人的眼珠,兩三日內就會風幹。


    之前的審判中,陳健挑唆了東北角和西南角的貧賤矛盾,讓城邑貴族和城邑平民平日間因為土地分配、權利集中在小圈子等積累的矛盾爆發出來。同時又主持了沒收土地的再分配,以公正的態度取得了這些城邑平民的支持。


    因為這種挑唆,以及之前洗幹淨的血手和秋毫無犯的軍紀,讓這種積累的矛盾成為城邑如今的主要矛盾,幹涉內政造成的不愉快和隔閡變為了次要矛盾,夏城的士兵並沒有在城邑中得到多少敵視。


    他之前要求夏城士兵去挑唆的時候有意控製了一下矛盾方向,控訴的時候陳健將矛盾的焦點從貧富權利的不可調和,用受審者個人道德低下為幌子掩蓋過去,也沒有過多地得罪城邑中的大家族和權利圈子中的人,相反還將家族矛盾中稍微有爭議的土地沒有劃分到活著的這些家族當中,贏得了他們的好感和支持。


    尤其是他炮製出的一番矛盾的根本是首領和掌握城邑的人的道德問題,掌權者利用權利謀取更好的土地之類是道德問題的偶然而非必然、城邑的權利最好還是要有恒產者掌控因為有恒產者才會有一定的道德,不會貪圖小的利益等等,更是為這些人找到了一個更好的借口,他們需要的正是這樣一番可以麻醉城邑平民的言辭,一時間稱讚陳健的人不計其數。


    雖然貧富分化後大家族掌控權利已經成為既定事實,包括城邑首領也不過是在幾個家族中輪流打轉等等這些各處都一樣,但是這件事始終缺乏一個明確的說得過去的解釋,陳健的這番話為他們帶來了最需要的理由。


    平民也明白自己不可能踏入權利中心,陳健主持的分配給他們帶來的利益,又審判了首領作為警示,所以對於陳健的那番話也不在意,至於信不信那就是他們自己的事了。


    整個城邑中唯一記恨陳健的就是與首領關係密切的人群,陳健明白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讚同,所以用將那些人全部絞死、不能絞死和為奴的則以道德批判讓他們難以在城邑中東山再起的方式,用一群人的眼淚和憤恨得到了城邑大多數人的支持和讚許。


    刻意宣傳的親族理念讓城邑中的人沒有意識到這次審判與以往的不同之處:這是一場由其餘城邑的人對自己城邑首領的審判,以往城邑範圍內的對錯已經被文化圈內共同認同的對錯所取代,並有人和城邑開始幹涉、參與這種對錯的評定,甚至可以用所謂文化圈內的律法來絞死城邑的叛亂者。


    城邑的人更沒有發覺一個微妙的變化:老首領之子幾乎可以名正言順地被推選為首領,因為唯一可能與之抗衡的家族已經崩解,而崩解後的權利真空由親近支持老首領之子的人把持……幾十年後當再一次麵臨首領推選的時候,已經沒有人可以有足夠的威望與之抗衡了。


    權利傳承的圈子更小了,先有血脈相承的事實,後有家傳天下的法理,而這也是陳健粟嶽得到其餘氏族支持的條件:以暗約支持其餘城邑血脈繼承來換取他們對這次幹涉的認可。


    這次幹涉的目的基本達到後,陳健又逗留了幾天,帶著夏城會數數的士兵分配了土地,將船上攜帶的各種夏城製造的青銅度量衡也都留了下來,並且教會了他們使用的辦法,留下了帶著夏城各種簡單文字的布帛以及兩三個士兵。


    七月二十三的時候,城邑內基本穩定下來,陳健和粟湯準備撤兵回去,在臨行之際,邀請、或者說是誘惑、交易了城邑中十幾個頗有威望的人跟隨他們一同回粟城。


    名義是:由於之前推選首領的欺騙和姬夏粟湯的公正,這些人請求粟嶽和其餘首領,來這座城邑監察首領的推選,並對首領繼任時的盟誓做一個監督,因為天地似乎很難懲罰那些違背誓言的人,最終還是要靠人去執行。


    事實是:這些人根本沒想這麽多,是陳健和粟湯用各種借口讓他們前往,演一出自導自演的請求,為了陳健將這件事變為一個規矩提供一個借口和先例。


    實際上就是為將來的兒子接班留下足夠的可操作空間,相當於讓狼去管理羊群,狼要死的時候不會支持一頭羊成為首領,而是肯定會選自己的狼崽子的,如果選的不是狼崽子那就是不合規矩,其餘的狼會群起而攻之,至於不合規矩的地方,總能找到。


    陳健估計其餘氏族的首領為了子嗣考慮應該會接受這個結果,這需要締結暗約背眾盟誓。


    父死子繼還不是規矩,但是隱性繼承已經出現,作為首領的兒子有更多的機會展示自己,也有更多的機會為人所知。


    名義上任何一個國人都有資格被推選為首領,但是一個普通的國人根本沒有接觸過權利圈子中的種種,也沒有足夠多的曆練去證明自己。


    氏族的人看不透本質,自然也就沒有反對的聲音,陳健所炮製的貧富矛盾根源實際是掌權者個人道德的思想,可以有效地麻痹普通國人的心靈,以獲取更多實際掌權階層的支持——而且這將逼著出現一套貴族的道德規範,以及促進某種思維的誕生:隻要掌權者有足夠的道德,那麽天下將會天平安樂,如果天下不太平,不是製度的錯,隻是掌權者的道德出了問題。


    嚴格來講,陳健現在對自己的評價十分肮髒:血脈貴族製的鼓吹者;麻痹人民心靈的醜惡政客;氏族戰爭的挑唆者;城邑霸權法理的發起人。


    但曆史是以千年為計量單位的,也是螺旋前進的,為了向東有時候不得不向西。趁著四周文明真空的時機,整合文化圈減少內耗,如同蒲公英一樣四處萌芽,才是這時候的最佳選擇。


    他管不過來這麽多的城邑,一個夏城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心思,也不可能一個人和整個時代抗爭,物質條件不發達導致的文化傳承隻在貴族圈子內的現實,無可避免地會出現這種情況,不能改變那就隻能借勢而為以達目的。


    他在做這一切的同時,也在夏城和榆城留下了毀滅這一切的種子,靜待著鐵器取代青銅、牛耕取代奴隸,族群內積累的足夠的財富,潛在的外敵被同化,有更多的國人可以識字,有更多的人私下講學。


    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這些充滿舊時代味道的一切已經不能解決當時的矛盾時,自會有更多的人思考:怎麽辦?


    故紙堆中、舊絲帛處,人們或許會看到很久前夏城和榆城的故事,找到一絲殘存的的影子,從夏城官僚的眾人舉薦製和學習考試製,到官辦經濟鹽鐵專營、土地歸屬、天下歸公還是天下歸私,種種這些,有心人定能找到他們的依據,啟發他們的思考。


    那時候百花齊放、萬言爭鳴,最終選出一條可以走通的路的時候,才算是真正奠基了這個族群的真正的文明內核。


    如今還早,空有皮囊,隻要皮囊茁長就好。


    “不急。”


    回去的路上,陳健念及自己所做的一切,這樣勸慰著自己,同時也在思索之前與那個城邑首領的談話:真到自己有子嗣的那一天,初衷真的不會改變嗎?現實的誘惑在眼前的時候,自己真能守住本心嗎?


    當新生的嬰孩勾住自己的手指,用朦朧好奇的目光看著自己;等到兒女們叫出第一聲爸爸的時候,等到自己看到他們身上太多與自己相似之處的時候……自己,真的還會如同幾天前在那人麵前那樣,站的筆直,毫無猶疑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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