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月玫一個人,站了一會,終於鼓足了勇氣,來到陳健身邊,低聲叫道:“先生。”


    “嘖,籠中鳥不生氣了?”


    月玫臉上微微一紅,心裏慌慌地一跳,連帶著聲音都有些顫,輕聲問道:“先生,你講的這些,和夏城做的並不一樣。”


    “你又沒見過夏城。”


    “可我聽過也想過。至少我知道像你說的那樣,肯定不會是夏城的模樣。先生平日和夏城族人說話的時候,也從不是君子,難道先生不想讓所有的城邑都如夏城一般嗎?”


    陳健搖頭道:“想,但做不到,所以不如不想順勢而為。你們啊將來哪怕都做了偽君子,也比暴虐頑劣要強,至少能讓族人得些好處,他們活的也能稍微好點。”


    月玫不解,問道:“先生不是說隻要靠雙手和頭腦,沒有做不到的事嗎?”


    兩個人一邊信口閑聊,一邊並排朝著住的地方走去,陳健苦笑一聲,說道:“你知道夏城和其餘城邑最不一樣的地方在哪嗎?夏城每個人都是恒產身貴者,夏城所有的土地,作坊,奴隸,私人所有的不過十之一二。剩下的法理上都是全夏城人所有的,我不過是被選出來幫著他們管這些東西而已,每年公產要拿出大部分分給族人,贍養老人兒童,年節禮物。因為夏城走的路太短,所以還沒有其餘城邑那樣的情況。”


    “你們城邑有全民所有的田產作坊嗎?有的話又占了多少?十之七八是私人的,今天學夏城,明天就得死,不學為妙啊。”


    月玫歎了口氣道:“先生看這一切,還是這麽陰霾。先生說我是籠中鳥,其實就是因為我的眼中有太陽有月亮有星辰白雲,而先生的眼中隻有灰蒙蒙的氤氳嗎?如果飛到天空的鳥都是這樣,還是做籠中鳥好些。”


    陳健嗬了一聲,停下了腳步,月玫又道:“先生曾說,你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並不一樣。可是我也覺得夏城很好啊,你其實心中也想著其餘的城邑和夏城一樣。咱們眼中看的世界是一樣的,為什麽你要說不一樣呢?這是玫一直不能理解的地方,希望先生給我解惑。”


    她微翹著睫毛,忽閃著眼睛,等待著答案。


    “玫,你聽過的夏城很好,富庶、和睦、一心。但你並不知道夏城經曆了什麽。夏城從建立到現在,短短幾年,累死了將近一千五奴隸,砍死的燒死的女人孩子少說也有三五千,單單是第一年糧食不足的時候,餓死的奴隸就有三百多,每天都往外扔,隻給他們橡子草根的命令也是我下的,下完當天我就叫人提早準備了拉屍體的爬犁。”


    月玫有些驚恐地向後縮了一下,不自然地低著頭,有些不敢看陳健的眼睛。她一直覺得奴隸挺可憐的,雖然覺得奴隸反抗殺死主人是不好的,可不會妨礙她偶爾會給奴隸一些肉吃。


    這番血淋淋的話從陳健嘴中說出,竟讓她有些冷,尤其是聽著幾千數百這樣的數字,以及陳健冷冰冰地告訴她提前準備了拉死屍的爬犁。


    陳健撚了撚幹淨的手指,仿佛上麵還有血一般,笑道:“當然了,他們是奴隸。可是以後呢?以後夏城還想要像現在一樣和睦一心,還像現在一樣每個人都是夏城,而夏城又是每個夏城人的,還要殺人。而這一次殺的可就不是奴隸了,而是曾經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一起建起夏城的,甚至立下許多功勳的人。你敢殺嗎?”


    “你以為每個人都是君子,一切都會好起來,那就不用殺人不用血淋淋的了。和我們夏城那個姬鬆差不多,覺得每個人都公正無私,什麽爭端都沒了,地上天國。我想的是每個人都是小人,每個人都知道捍衛自己的東西,敢殺那些妄圖欺騙他們、攫取城邑的人而且敢殺得血淋淋,一切才會好起來。”


    “君子殺人不用手,隻需要多征收些粟米糧食,多對外打幾仗,把原本夏城的公產變成自己的私產,總會有人餓死病死累死傷死,可君子的手是幹淨的。平民殺人隻能用手,滿手都是血,肮髒而又血腥,看起來很不好,不能那麽優雅從容談笑之間。”


    “其實都是殺人,但你的眼睛隻看到了手,看到的好與壞,看到了君子和小人。”


    陳健笑了笑,指著自己的鼻子道:“可我眼裏,沒有好與壞,至少是沒有你所認為的好與壞。每個人為達目的所能用的手段不同,生活的境遇不同,怎麽能用相同的好壞去評價呢?”


    月玫還想要問點什麽,陳健率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看得多了,自然會懂。不要說你現在怎麽想的,先好好學習吧。榆城如今還沒建起來,你也不知道將來的榆城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城邑,你隻是聽說。等到你親眼看到這座城邑建起來後,在裏麵生活的久了,見多了反抗、爭取、利益、死亡、求活,那時候如果你還在想這個問題,那就再來找我。”


    “去吧,不早了,早些休息。”


    月玫臉色有些蒼白,比之第一次聽陳健說起黑色的世界還要疲憊,也覺得倦的很,行禮後退去。


    等到月玫離開很遠後,紅魚從遠處繞出來,拿著一件羊皮襖給陳健披上。陳健把手伸過去握住,兩個人在月光下隨意地走著。


    “紅魚,我過兩天要出去一趟。”


    “我聽說了,那些石頭嘛。這些年輕人怎麽辦?”


    “在島上呆著,我先教十個咱們的人那兩卷課本,估計一兩天就能學會,畢竟那些字他們都認得。他們再去教這些人。這兩卷課本一共要教半年吧,這半年我還要繼續教咱們的人,讓他們始終比他們快一步就是了,我哪有時間去教這個?”


    “吃住呢?”


    “他們父母拿,沒必要讓他們過得這麽苦,好好弄,順便用磚石換點粟米。”


    走了一陣,陳健忽然說道:“對了,剛才那個女孩子就是月玫。”


    紅魚咯咯笑道:“我知道啊。你的籠中鳥嘛。挺可憐的女人,他的父親為了野合的那個兒子,不惜燒死她扳倒他們城邑的祭司,又覺得咱們城邑的火藥很好,覺得咱們城邑會很強大,故意讓她跟著你一路去粟城。偏偏你又給她罵走了。”


    陳健也笑了,兩個人隨意地坐在了湖邊,把皮襖展開,兩個人一起披著。


    紅魚靠在陳健肩頭,仰望著天上的月亮,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縹緲過來。


    “健,你給我講過女人和男人之間的那點事,也講過很久很久之後粟米麥子吃不完的時候,男人和女人的事。你總說你眼裏沒有好壞之分,其實你眼裏還有,隻不過你眼裏的好壞之分不是現在的好壞之分,而是很久很久之後你說的那個時候的好壞之分,你騙不了我。”


    邊說著,邊拉起了陳健有些涼的手,伸到了自己心髒跳動的地方暖和著。


    那裏很細膩,被微涼的手一觸碰,起了一層戰栗,原本細膩的地方變得有些粗糙甚至有些硬硬的芽孢,臉上微微酡紅著,雙手環住了陳健,靠的更緊更暖,微微閉上了眼睛。


    “健,我在想很久很久之後的男人女人,也就是你心中好壞的那個時候的男人女人會是什麽樣。到那個時候呢,和誰睡、睡幾個,和好壞無關。”


    “男人睡了很多女人,女人也可以睡很多男人,這樣的男人女人可以在一起。男人接受不了女人和別的男人睡,女人也接受不了男人和別的女人睡,那麽這樣的男人女人就在一起。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啊。”


    紅魚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散亂的頭發在紅撲撲的臉上橫亂著發絲,眼中的迷離和迷茫混在一起。


    “什麽不明白的?”


    “那沒有了約束,男人女人隨便睡,多亂啊?”


    “約束?譬如我,如果我現在一無所有了,但我還是我這個人,於是你就離開了嗎?不會吧?還是說彼此間連這點信任都沒有?”


    “說到底,擔心這個的不就是把配偶當成了一條狗,狗鏈子是自己的田產,從不信任配偶並認為沒有了田產配偶就會跑開,所以他們才會極力反對,並說肮髒啊混亂啊。”


    “看似他們是在維係道德,實際上隻是在維係自己養狗的權利,不準把狗變成和他們對等的人。不要說將來,難道現在就沒有單單是因為喜歡而在一起的嗎?斷了腿、沒了地,不仍舊有彼此間相互支撐依靠嗎?”


    “沒了田產的問題,單單因為性格、行為、談吐、長相、學識而喜歡;對待睡覺的態度、看待世界的方式等等這一切基石,都要相近才會走在一起。到時候沒有財產作為衡量的標準,一切隱藏在財產之下的目的都是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不會隱藏著,隻剩這些。”


    “我喜歡的是單一的,隻和自己睡的人,自然會找到這樣的女人。那種想和很多人睡的女人,縱然長得再好,學識再高,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我想去東,她卻在西,既然走不到一起,我又擔心什麽呢?擔心這個的,無非就是自己想和很多人睡,但卻又希望配偶隻和自己睡罷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用田產的狗鏈子拴著。”


    “男人女人都一樣,為了財產,那就必須得被拴上狗鏈子,既然自己要去做狗,就不能指責主人。既是自己想去當狗,卻又想有人的選擇,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就像咱們城邑被你斥責的那個女人,其實就是為了軍功田產,趁著男人不在去找年輕人,被發覺後還說她是人要有自己的選擇,這不就可笑了嗎?”


    “反過來,如果隻是單純地為了人,拴不拴狗鏈子會影響它跑不跑嗎?”


    陳健剛想問紅魚聽懂沒有的時候,卻看紅魚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顯然早就明白故意說了這番話,笑眯眯地說道:“所以啊,你心中堅持的好壞啊,就很明顯啦。我早就知道啦。你不能接受我和別人睡,所以你就不會去和別人睡,對不對?”


    “而我呢,你也知道狗鏈子拴不住我。所以你覺得我很可能氣不過再也不理你,大不了什麽都不要了,哪怕是去做奴隸自己去紡線。”


    紅魚輕輕抬起頭,嗬著陳健的耳朵,暖融融的而又有些癢,用鼻尖輕輕一觸,用仿佛蚊子般的聲音道:“你是不是也盼著我能接受你和別人睡,而且我還不和別的男人睡?”


    “是不是心裏也癢癢的?是不是想看看像她那樣溫柔的、嬌糯的、傷春悲秋的、嚶嚶啼蹄的女人,被剝開後睡在一起是什麽樣的?叫喊的時候聲音是大是小還是像孩子哭?是抓著你的頭發還是盤住你的身子?還是會羞紅了臉背對著你叫你一聲先生?”


    陳健一怔,剛要說自己根本就沒功夫想這個的時候,觸摸著心髒跳動的手忽然被紅魚隔著衣衫握住,用力握了一下,耳朵隨後傳來一陣輕微的噬咬的疼,身體被女人推倒在地,耳邊傳來一聲灼熱的聲音。


    “女人啊不都是那一塊肉嗎?其實都一樣的,不信你嚐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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