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來越深,篝火卻越來越旺,人們並沒有疲憊,更多的人圍站在內河的兩側,聽著陳健講他們每個人的未來。


    講累了,便喝口水歇一歇,沒有人催促也沒有人叫嚷,隻有靜靜的聽,靜靜的想。


    沒有太多的大道理,隻有和每個人、每個人的未來每個人的後代息息相關的一切,粗俗而又充滿誘惑,或許那本身就是一種理想,理想不是虛無縹緲的,有時候隻是一張餅一碗水。


    從今夜開始,很多人不再隻是人,而是成為了城邑的一部分,如同青磚紅瓦圍牆壕溝。陳健告訴他們,榆城不需要城牆,因為每個人都是城牆上的磚石,這比那些土坯堆積起來的更加牢靠。


    一天前這些話作坊工們不會相信,他們那時候隻是居住在夏城體係內的人,而如今他們是夏城體係的人,所以他們相信了。


    一天前這些作坊工還如同無根的浮萍,他們沒有也不需要家鄉,因為他們一無所有,而如今卻有了歸屬。


    然而更多的夏城國人卻有歸屬,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家,遠在草河的岸邊。


    夜深了,陳健講不動了,篝火黯淡了,思鄉的歌謠卻在內河的右岸連成一片。


    一曲《陟岵》滿是悲音,一曲《大河》滴出苦淚。


    “登上草木青青的山啊,登高要把母來看啊。娘說:咳!姬夏軍令啊出門遠行,我兒早沾露水晚披星。多保重啊多保重!樹葉兒歸根記在心。”


    “登上那光禿禿的山頂啊,想要望望妻兒的影啊。妻說:咳!姬夏軍令啊奔走他鄉,夫君日日夜夜不能休。多保重啊多保重!萬勿忘了家中妻。”


    “登上那高高的山岡啊,要望我哥在哪方啊。哥說:咳!姬夏軍令啊東奔西走,季弟持戈握矛在廝殺。多保重啊多保重!別落得埋骨在他鄉。”


    “敵人還未擊敗啊,隻好登高遠眺作歸鄉。敵人還未擊敗啊,隻好長歌豪唱當哭號。”


    唱到最後,半座城的人全是隱隱的歎息聲,他們或許並不思歸,隻是借著思歸思索遙遠夏城中的親人如今在做什麽,議事會的那群人逃回去後榆夏之間到底會怎麽樣。


    陳健歎了口氣,隨意帶了幾個人四處轉了轉,走到一處篝火旁的時候,幾個很年輕的孩子在那悄悄地抹眼淚。


    看到陳健後急忙用袖子擦了擦,想要起身行禮被陳健擺手壓下。


    “往那邊挪挪,給我讓個坐的地方。”


    年輕人挪開,陳健坐下拍拍身邊一人的肩膀道:“結婚了嗎?”


    “結了。是你們姬姓的女兒。”


    “我說呢,怎地哭了,原來是想女人了。沒得事,明天去趟妓館,我又不會去告訴她,沒人知道。”


    幾個人笑了一聲,那個年輕人抽了抽鼻涕道:“想家啦。想媽媽,想哥哥姐姐。姬夏,他們回到夏城了,夏城會怎麽樣?姬雲說那些人隻想著自己,咱們快些回去趕走他們吧。”


    “是啊,姬夏,咱們明天就回夏城好不好?我不是因為駐守在這裏哭,是因為擔心家裏的人。是擔心有一天榆城和夏城……”


    年輕人指了指之前曾經對峙的內河道:“擔心有一天會有一條河橫亙在兩城之間。我哥哥……會不會被他們欺騙去為他們打仗?”


    一圈人關切地看著陳健,這是他們也想知道的問題。


    提問的聲音不算大,可在剛剛唱完思鄉曲而陷入沉寂的夜裏卻格外清晰,很多人聚到了這裏,或坐著或站著,想要聽聽陳健的回答。


    他們期待的答案陳健很清楚,在困惑的時候一個他們信任的人隻要說出不會,他們就會相信就會歡慶,就會相信真的不會。


    陳健有些沉默,許久才搖頭道:“我不會騙你們,或許會的,或許不會,我也不知道。哪怕是去打獵,狼在臨死前尚且還要掙紮,何況於人?他們欺騙你們的話被姬雲拆穿了,可倘若夏城沒有一個看破的人呢?”


    “我也想現在就回到夏城,你們有哥哥弟弟,難道我就沒有母親哥哥祖母在那裏嗎?”


    “那裏的人可能會被欺騙,可能會被他們逼迫著從軍,因為那些人懼怕真相,所以他們會不惜一切防備咱們回去。於是我們現在不能回去。”


    “現在正是草河農忙的時候,等咱們回去的時候正是收割幹草為冬天喂馬準備的時候,正是白馬出征草原掠奪羊馬的時候,也正是夏渠需要疏浚澆灌的時候。”


    “夏城是咱們的,也是咱們的兄弟姊妹的。所以咱們現在回去,收回的是一個怎樣的夏城?一個沒有儲備好過冬幹草的夏城、一個沒有疏浚河道灌溉的夏城,一個忙於對付咱們卻錯過了去草原掠奪最佳時節的夏城。”


    “兄弟姊妹永遠是兄弟姊妹,即便他們暫時被欺騙,咱們卻不能如同對付夷狄一樣對付他們。因為夷狄的城邑毀了就毀了,可夏城是咱們的,我不想毀掉,你們也不會想。”


    “我不會去做這樣的人,因為我是夏城所有人的首領。我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而是等到秋天。等到秋草幹黃,等到冬麥入土,等到一年的勞作結束的時候,咱們再回去。”


    “如今東夷內部正是空虛的時候,正是我們為夏城掠奪財富奴隸讓夏城過得更好的時候。不止為你們,公產是每個夏城人的,當然也包括你們的兄弟姊妹母親妻兒,這才是可以讓大家過得更好的東西。”


    “等到咱們得勝歸來,正是秋天,夏城勞作了一年需要休息的時候了。”


    “那時候,咱們不但要回夏城,還要帶著征伐東夷掠奪的奴隸和財富回去,帶著那些兄弟姊妹應該分到的公產福利回去,告訴他們咱們沒有忘記夏城,也沒有忘記他們。”


    “做,總比說要實在。”


    “兄弟姊妹,血濃於水,莫說半年,便是五年十年又怎麽會忘掉彼此間的羈絆?你們害怕半年後回去他們就會忘掉你們是他們的弟弟是他們的兒子是他們的夫君嗎?”


    年輕人搖搖頭,心中稍安,陳健起身道:“既是如此,你擔心什麽?哭泣什麽?那些人即便欺騙又能怎麽樣?”


    “我不回去,隻是不希望夏城錯過夏忙時節,隻是不想要回一個儲備不足的夏城,隻是想回去的時候帶些禮物給那些思念的人。”


    “等你們跟著我回到夏城的時候,誰敢阻擋?誰能阻擋?誰可阻擋?”


    這牌坊立的漂亮,話也說的驕狂,可在族人心中陳健卻有資格說的如此驕縱輕狂,而且此時越是輕狂反而越能讓人信任。


    從征發隕星部族到如今,大戰數場未曾一敗,借助之前幾年的積攢下的威望,此時終於把威望兌換成了陳健想要的東西。


    未做的人們仰頭看著無意中走到一小塊高台上的陳健,回味著陳健最後的那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是啊,等到姬夏帶著自己回去的時候,誰敢阻擋誰能阻擋誰可阻擋?


    家,始終是家,始終在那。


    想回,就回。


    立牌坊的作用是給別人聽給別人看,莫說現世的牌坊,就是後世的名聲陳健隻當個屁,毫不在意。


    他當然不會真的腦袋鏽到為了不要妨礙夏城的正常運轉,什麽渡盡波折兄弟在一笑泯恩仇之類的,也沒見誰對偷盜搶劫的一笑泯恩仇,那也是同族同胞。


    如今他掌控著宣傳部門,自然要好好利用,這些牌坊不但要立在榆城,還要派人回去在夏城立起來,立的高大上。


    既然目的是誅心,那麽總要等到對方露出心思開始做之後才能回去,不隻是名正言順,更是為了用事實來教育族人。


    現在回去可能會帶來一場思想混亂,而且那些隱藏在泥土中的蛀蟲未必全都露出頭,還不如先等等,等到他們全都露頭後再一並解決,免得三番兩日藏著搞事。


    而對廣大的族人來說,隻有快死的時候才能知道藥的好。


    再者每年最低的生產水平增長量也如同大山一樣壓在陳健的身上,東夷出征內部空虛的機會太難得了,這時候不出征就隻能等到明年了。那時候粟嶽已經回來,名聲好處隻怕也輪不到夏城了。


    晚上說的那些話就是宣傳部門為對東夷作戰的宣傳基調,先外後內,先東後西,這就是華曆三十五年整個夏城體係的戰略構想。


    淩晨時分,一大群的鴿子身上綁著布條,上麵寫著有陳健私人印記的一番話。


    內容很簡單,一旦夏城發生變故,讓狸貓等人帶著計劃統計司的那群人立刻撤到狼皮的封地,固守等待,不要試圖奪回夏城。


    除了這些之外,陳健沒有別的言語提點。疾風知勁草,越是最亂的時候也容易辨別人心,他需要為今後的亂世提前清理掉一批人。


    至於榆夏分裂,看起來似乎卻有可能,畢竟離得很遠,可是那些人忘記了榆城所有的作坊都是夏城的公產,早在建立榆城之初陳健就讓榆錢兒回到了夏城,以公產借款的名義從夏城國人中募集了一大筆的物資。


    按照當初的約定每年的一部分利潤是要分給那些募集公產的人,那些人想要分割榆城與夏城,首先就要先想辦法補償這些人——夏城公產是有大批土地的,可那些密謀者的目的是為了自己,大批的公產土地他們會舍得把絕大多數分給國人自己不留多數嗎?


    陳健很懷疑。


    那群人大老遠冒著生命危險從榆城跑回夏城,可絕不是去為人民服務的,這很顯然。


    或許有人會有長遠目光,但整個利益階層不會允許,為首的人不能保證和他一起的人的利益就會被推倒,選出一個能達成他們利益訴求的人。


    而且這些人在夏城的優勢並不大,所以隻能和所有肮髒醜陋的一起結成同盟以求優勢,這種同盟很快就會露出他們的本質。


    陳健立下一個這麽大的牌坊,明眼人很容易看出來陳健隻是想當表子,隻不過即便看出來又能如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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