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夕屯兵數日,本就進退兩難之際,眾人得知了後方起火的消息,頓時便有了歸意。


    尚不至於軍心不穩,此次出征已經攻破兩城,掠奪奴隸萬餘,牛羊糧食眾多,又有鐵器農具之類,比之從前也算得上大勝。


    那些偷襲的夏城軍隊必然不多,否則現在得到的消息就該是夏軍已經破城之類的壞消息了。


    如今戰不能勝,轉而攻取其餘城邑又怕夏軍尾隨襲擊,怎麽看退兵都是最好的選擇。


    氏族首領也是打過很多仗的人,知道退兵也非易事,大軍緩慢退後稍有不慎就會被襲擾伏擊,看穹夕猶豫不決以為隻是退兵時的損失。


    可穹夕想的卻是這群夏城人顯然是準備偷襲自己後方的,此時退兵不但於事無補,自己大軍退回的時候隻怕夏城人已經攻下了幾座城邑。


    就這些夏城人的表現來看,他們的人數雖然不多,可是軍力強盛,堂堂正正地對敵可能還打不過自己,但要是直入東夷腹地攻取那些精銳盡出的城邑卻是輕而易舉。


    自己大軍緩慢退回,又要押解奴隸轉運糧食牛羊,回去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那些夏城人會做下多大的事。


    可要不退回,在這裏拚死與夏軍死戰,自己積攢許久的勇士隻怕就要消耗殆盡,自己威望大損。而且粟嶽大軍在外,到時候夏城固然孱弱,可到頭來自己什麽都得不到,反倒是讓粟嶽獲利。


    好半天,那些等待穹夕決斷的首領們聽到了一句半是感慨半是讚譽,卻和他們討論的事毫無關係的話。


    “一座城邑竟然能養這麽多兵?”


    之前穹夕不過覺得夏城是座城邑,或者說是座強大一點的城邑,可沒想到這座城邑已經超乎了他對城邑的理解,在人數不多的情況下竟然能夠出動相當於三五座城邑合力的大軍。


    也正是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那些被俘獲的夏城人如此自信的源泉,也明白過來那些簡單的三十人養一兵之類的話語並不可笑。


    現在猜測到夏城將來動作的東夷人隻有穹夕自己,為了穩定軍心他不會把自己的猜測說出去。思索良久,退意已決,他不會留下來為粟嶽鋪路,到時候自己實力大損之下,粟嶽絕不可能錯過這個機會。


    做個族群的首領真的不容易,要考慮內部的整合反叛,要考慮保存自己城邑力量的同時又為族群獲得利益,現在又需要考慮夏城這一支忽然出現的不可輕視的力量。


    正在他準備退兵的時候,外麵又傳來一陣叫嚷聲,穹夕怒喝道:“既然紮營,為何還有人叫嚷?”


    “是咱們前幾日被抓的幾個人被夏城人放回來了,說是有些話要帶給首領你。”


    穹夕點點頭,讓自己身邊的親衛把那幾個人押進來,那幾個人穹夕也認得其中的幾個。


    幾個人見麵剛要哭訴,穹夕擺手道:“你們無錯。對麵首領說了什麽?”


    “他說……說明天一早,請穹夕首領在陣前對問。雙方各帶二十勇士隨行,不得攜帶弓矢矛劍之類。”


    “知道了,帶他們下去吧。”


    等這些人離開後,穹夕一瞬間竟然有些輕鬆。


    既然要談,那就好說多了,對麵的首領隻怕也有野心,或許會和自己商量出一些對彼此都有利的條件。自己可以做出讓步,把掠奪的奴隸退回一部分作為夏城人的功勳,隻要夏城人願意,自己甚至可以用一些東夷城邑的利益換取夏城的一些人和技術。


    次日一早,穹夕便挑選了二十最為雄壯的壯士,自己也不需要搞什麽小動作,也不怕對麵搞什麽小動作。這個時候還需要言而有信,這是作為首領的一項很重要的標準,因為權利尚非天授。


    為了示好,他決定明天順便釋放那幾個被抓住的夏城人,反正這幾個人改變不了什麽。


    等到太陽升起後,弓手壓陣,射出一箭之地。穹夕身披最為華貴的服飾,拿著象征著軍權的禮器,跟隨的勇士也都披著虎皮熊皮,身後鼓手齊敲,以壯威勢。


    這算是頂有氣派的出場了,穹夕自我感覺相當不錯,可是等到對麵的人出現的時候,穹夕忍不住罵了一句。


    對麵也是鼓聲齊鳴,接著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聽起來很軟不像是軍陣之曲,倒像是訴說田園家鄉的調子,可調子中隱含著一股自傲不屈。


    這本也沒什麽,可當笛聲開始悠揚的時候,對麵竟傳來數千人一同合唱的歌聲,仿佛對麵的城邑活過來了一樣,那些歌聲有近有遠,調子有高有低。


    穹夕懂得大河諸部的語言,可這首歌他基本沒有聽過,隻聽得隱約傳來的一條大河波浪寬之類的話。


    這樣齊聲的歌謠壓過了自己這邊急躁的軍鼓,歌聲中沒有戈矛弓矢,似乎隻有對平靜生活的向往,可等到唱到讓山川河流改變模樣的時候,又帶著幾分讓穹夕都感到不安的自傲和豪氣。


    更可怕的是當這歌聲響起的時候,原本他準備放走的幾個還被捆綁著的夏城人跟著唱了起來,就在他的身邊,絲毫不顧及旁邊那些憤怒的目光。


    身邊的勇士想要讓那些人閉嘴,穹夕大度地擺手示意不必,氣勢上已然輸了一籌,再做那種小意之人便沒意思了。


    很快,對麵一人騎乘著一匹白色的大馬,身後跟隨著二十穿著黑衣之人,慢悠悠地來到了軍陣之前。


    穹夕被對麵氣笑了,昨夜說的清楚,不準攜帶武器弓矢,可沒說不準騎馬。對麵的首領騎著戰馬,居高臨下,氣勢更盛。自己這邊倒是有牛,可若是騎著一頭牛去,高是高了,可也落得笑柄。


    身邊的勇士一起半蹲下來道:“請首領坐在我等肩上,定要高出對麵一些。”


    穹夕一甩衣袖,麵對著身邊的勇士以及身後的數千東夷同族,大笑道:“騎乘的是畜生,而非勇士。我寧願仰著頭和對麵說話,也不會讓我的勇士去做畜生該做的事。走罷!”


    眾人心中感動莫名,數百人心中暗誓,終此一生,絕不背叛他們的首領。


    等到靠近後,穹夕才發現對麵二十人中,一人手持一卷木片,手中還持有半隻木炭,這並非武器。


    靠近後,對麵騎馬的首領低頭衝那個手持木片的人說道:“記下來,華曆三十五年七月十八,姬夏見穹夕,夕仰頭而視。”


    穹夕咬著牙,盯著騎在馬上的陳健,這是兩個年輕人的第一次會麵,可連名字都沒有互相過問,因為彼此早已熟悉。


    “這是什麽?”


    “不是武器,隻是文字。夏城稱之為史,以讓後人知道今日發生了什麽。”


    “你說的並不對。我仰頭而視,因為你騎著馬,而我們沒有馬,不是因為我對你敬重才仰頭的。”


    “你說的很對。我隻讓人記下了你仰頭而視,至於是因為你們沒有馬還是因為你對我敬重,那就憑後人自己猜測去了。但我也沒說謊,不是嗎?”


    穹夕哼了一聲,決定不做這些口舌之爭,直接問道:“姬夏邀我前來,有什麽事要商量?”


    “沒什麽,隻是希望你退兵。大河諸部並不曾招惹你,你卻驅兵前來,掠奪我們親族以作奴隸,這是我和整個夏城所不能容忍的,這侮辱了我們的祖先。對祖先的侮辱,即便我們死也要洗刷。”


    “退兵之時,留下你所掠奪的我們的親族,我可以原諒你的過錯,不會追擊。否則的話,我夏城絕不與你罷休,更不會讓你欺淩我們的親族卻不管不問甚至瑟縮自守,哪怕拚盡了全部夏城人,不把那些親族要回便不會罷手!”


    這話說的聲音極大,更像是給後麵那些各個城邑的使者和各城邑的親貴子女聽的,可這話換來的卻是那些城邑使者的不屑。


    他們不明白姬夏怎麽變得如此愚鈍?難道真的因為憑嘴皮子就能讓穹夕退兵?這話說的如此動聽,聽得那些使者都有些慚愧,可就憑這番話就能讓穹夕退兵?


    這時候身後忽然看似無意地傳來了一陣尖銳悠長的角號的聲音,幾艘大船順流而下,看起來似乎隻是在正常調動,卻讓穹夕的瞳孔一縮。


    他心頭的怒火已經不可遏製,從會談開始對麵就咄咄逼人,動用各種小手段。的確,史書不是武器,可在千百年後卻比武器更可怕。


    尤其是這看似無意的角號聲,實際上就是在告訴他夏城是準備沿河東下直達東夷腹地。


    此時穹夕隻有退兵一途,但現在退兵他立刻就能想到,這群該死的夏城人肯定會在他們的史書上記下一筆:“夕大慚而退……”之類的話,甚至他都能猜到這些人還會寫什麽。


    穹夕長歎一聲,心說你說的這樣好聽,還不是有野心?你要真是如你說的這樣祖先之辱讓你憤怒至極,早就該列陣與我對敵死拚了,甚至把你的族人全都拚光才對,何必藏在這裏?這麽說無非就是想要讓人聽到你說的這麽好聽。


    有些事他知道不可能當著眾人的麵交談,於是道:“還請姬夏與我私談。”


    他覺得對麵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現在兩家拚得你死我活,到頭來便宜的還是粟嶽,不如私談一番說出一番對彼此都有利的條件。


    可不想得到的回答卻是:“你辱我祖先,掠我親族,這是如同侮辱親人一樣的仇怨,我怎麽會與你私談?這是族恨,豈能幹休?我素聞你箭法超然,勇力無雙,又得族人信服。倘若你認錯退兵,交還親族,了結族恨,我自然願意結交這樣的英武之人以作友朋,把酒言歡也無不可。但族恨未消,我姬夏不知道與你有什麽私言可談!”


    穹夕心裏隻把對麵陳健的父母祖先全罵了一遍,再看著手持木簡炭筆之人不斷將這些話化為文字記下,心中更怒,知道已經無可挽回,索性吼道:“此時城邑如林,氏族處處。勝者歡呼敗者為奴,千百年來都是這樣的,難道姬夏的祖先親族就沒有掠奪過別的氏族作為奴隸?姬夏既然敬重祖先,就該遵守這樣的法度,你若真覺得祖先受到了侮辱,你我明日便在這裏決戰!”


    陳健在馬上笑了笑,彎腰小聲道:“我才不會在這跟你決戰的,隻是來告訴你一聲,我要乘船東下直達你的城邑。你既然不肯歸還我的親族,既然說勝者歡呼敗者為奴這是千百年的法度,那就看看嘛。”


    “你猜,是我乘船先到東夷?還是你大軍靠兩條腿先到?”


    “夕,退兵吧,我不會派兵尾隨追擊的,趁著天晴早些回去,何必爭這一時的嘴上勝敗?”


    穹夕氣的渾身發抖,心說我一退兵,你這群記史書的人必然會記下這麽一筆,說我聽完你的話心中驚懼而退,千百年後我穹夕的名聲全讓你毀了!


    他鐵青著臉道:“我和姬夏沒什麽好談的了。隻是姬夏請記住,當有一天我攻下夏城,第一件事就是毀掉你們的史書,因為上麵記得都是假話!”


    陳健點點頭笑道:“那就各憑本事了,看誰焚燒了誰的史書。哦,對了……我忘了你們東夷人尚無史書,隻能口口相傳,倒是不用火,隻能用劍。”


    兩人對視了一眼,竟不約而同地笑了一聲,話已至此,到頭來其實還是要看誰的劍鋒利,一時的輸贏代表不了什麽。


    “姬夏聰穎,若有一天我攻下夏城,仍舊會封你為一城之主。”


    “穹夕認字嗎?不認的話最好學學,免得將來臣服時還要現學。”


    這是兩人在陣前的最後一番對話,雙方的勇士挺著胸膛簇擁著各自的首領回到了軍陣當中。


    回到軍陣,穹夕招來了各個氏族的首領,下達了準備退兵的命令,理由也給出了,就是夏城人可能乘船東下直襲自己的腹地。


    氏族首領們驚惶不安,可穹夕卻對他們下了死令,在大軍回撤之前,絕不準將這件事宣揚出去,否則的話軍心不穩,到時候誰說的,那個氏族將會被滅族。


    “這群夏城人如此狡猾,咱們退兵,他們會不會尾隨而來?他的話不可信任。”


    穹夕心力憔悴地搖頭道:“放心吧,不會。緩慢後撤就是,途中不要對那些奴隸太過嚴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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