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不比以往,去年開始城邑便有了些變革,這是大家都同意的。以往不過是耕種公田、首領征召跟隨出兵,要是不去也就分不到戰利品。”


    “如今可不一樣了,少了一些事,多了一些事,規矩也更細了。”


    “以往可沒錢這種東西,最多也就是不耕種公田或是征戰的時候怯懦逃走,被逐出氏族就是最大的懲罰。”


    “現在有了錢,我借了別人的錢,總要還吧?借錢的人總不能說欠錢的逐出氏族就行,沒錢沒糧還有力氣嘛,那就要淪為奴隸。”


    “氏族時代倒是也有規矩,可氏族時代的規矩根本解決不了現在的事啊。要是有人欠了你的錢,你說你是想讓他挨打就算完了,還是給你當奴隸還錢?”


    “現在城邑變得我都不認得了,放在幾年前哪裏敢想呢?”


    農人搖搖頭,又是一聲哀歎。


    娥黽有些緊張地問道:“那你並不喜歡這些變化?”


    農人急道:“怎麽會不喜歡?”


    “倘若不是這些變化,哪裏會開墾這麽多的土地?就算這時候再不好,也比以前好。如今的確可能會因為欠債欠賦淪為奴隸,但也可能風調雨順便能擁有自己的牛馬犁鏵數百畝土地啊,眼睛哪裏能夠隻看那些不好的地方呢?”


    “我們的確在哀歎,可我們哀歎的不是麥子哀歎新的規矩,而是哀歎自己的短視啊,怎麽就能輕易相信姬夏會被東夷人射殺呢?


    “何止我們在哀歎,那些燒陶的、養羊取毛的、種植麻草的、燒貝石灰的……有多少人痛號哭泣?”


    農人還是絮絮叨叨夾雜不清地說個不停,娥黽低下頭,看到了壟溝中幾顆已經幹枯的靛草。


    之前在榆城的時候,陳健和他們說過,當道路船隻足夠的時候,相隔二三百裏的城邑都將不再是單獨存在的了,別的城邑的很多事都會影響到別的城邑。


    那時候他隻是聽著,心裏認為是對的卻很難理解。如今看到了這一切這一幕,才算是真正明白。


    這何止是二三百裏,而是在千裏之外人們對於服飾的染色美的需求,招致了眼前田間族人的哀歎和曾經的欣喜。


    幸好,這隻是種植靛草的田地。相比於城邑的支柱農田來說並不多。


    算上那些各種作坊的改變,總不至於讓娥城傷筋動骨。


    娥黽一時間有些擔心,擔心和夏城走的越來越近,總有一天這種影響會越來越大。


    這種不安隻是一瞬,再抬頭看看這些曾是荒地的農田,這種不安便消逝了,想起來在學堂學的那些東西,凡事總有好壞兩麵的。


    夏城的影響已經很大了,否則這裏的農田哪裏能開墾出來呢?況且倘若不是榆夏之間的內亂,那些不好的地方便不存在啊。至少眼前的農人此時此刻會喜笑顏開地看著滿地的靛草盤算著明年能換多少銅幣,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唉聲歎氣。


    娥黽心想,種植靛草的族人肯定是不願意看到夏榆分裂的。


    不過先生說任何一件事對一座城邑的影響不能隻看一個人隻問一個人,而是要看的更多問的更多,才知道這到底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多數好而少數不好,那就是好的——奴隸除外,他們不算人所以他們的好壞不用去征求,除非把他們當人看。


    這是娥黽在學堂學到的很重要的一點,因而他也沒有問那些被吊死在樹上的人或奴隸到底是因為什麽,反正眼前這些人是說不清楚的,他們眼中隻有自己後悔除掉的靛草。


    至於城邑的種種改變,更不是這個農人能說清楚的。


    規矩變了,辦法變了,下意識地想到應該去問問城邑的官吏,他們一定很清楚這些變化,而且會把這些變化的原因講的很清楚。


    隨後想到這裏不是榆城了,根本沒有負責講解新規矩的小吏,不由地笑了。


    “還是回去問問父親母親吧。”


    這樣想著,娥黽打斷了還在嘮叨一些農事的族人,很有禮貌的致以歉意,用自己很思念父母想快些相見這種難以挑出任何毛病的理由。


    臨走的時候,那個農人拉著娥黽問道:“黽,姬夏什麽時候能夠回來?”


    娥黽半開玩笑地說道:“毀掉的靛草已經幹枯了,就算姬夏回來,難道還能讓那些靛草起死回生重新萌發嗎?”


    “那倒不會,可是我還想買幾件鐵器給我的奴隸用呢。我又不想去建什麽作坊,隻想著一家人種種地,有頭牛有自己的犁鏵耬車,那不是很好嗎?”


    “我想了,到時候我就學夏城之前那樣,分給奴隸一點土地,讓他們不至於餓死,這可比用鞭子逼著他們幹活更好。”


    “那些農具又不會給他們,他們種完自己的那點地便來給我種,出征的時候跟著我幫我背著糧食、武器,或是多抓幾個奴隸回來。這就很好了。”


    “放在之前,哪裏敢想這樣的日子呢?可恨的就是那群夏城人,倘若他們沒有和姬夏爭執,明年夏天摘了靛草就行了。如今可好……哎,都怪他們。”


    娥黽跨上馬背,揚鞭笑道:“姬夏很快就會回來了。”


    他很隨意地說了一句,但心想有些事可未必是這樣的,倘若姬夏不回來對娥城更好,父親就算是不反對恐怕也不會和夏城再走的那麽近了。


    隨意一說隻是在寬慰這個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族人,讓他不至喪失希望。


    不能因為一個人就確定地判斷對與錯,或許種靛草的盼著夏娥交好如前,而種麥子的卻盼著夏娥再無糾葛呢。


    娥黽這樣想著,距離城邑越發的近,土地越發連成一片,看起來極為喜人。


    兩年三熟的辦法已經基本在娥城實行了,公田的範圍也比以前更大,路上看到的那種屍體已經沒有,隻有幾個頭顱掛在城牆上。


    娥黽認出了掛在上麵的一個是自己的舅舅,母親的族兄。


    那是他不是很喜歡的舅舅,很久前他第一次出使夏城為質的那一年,母親似乎就和這個舅舅有過衝突。那時候他還不算太大,也不太明白氏族城邑之間的權利紛爭,如今看著掛著城頭的舅舅的腦袋,大致猜到了發生了什麽。


    自己的母親肯定沒事,甚至這個舅舅作為親貴的存在感也並不高,也或許城邑裏大多數人都是沾親帶故的緣故,反正一路上見到和他打招呼的人並沒有談論城上的頭顱,看來這並不是一件大事。


    “城邑需要一個真正的首領,氏族總要有人做出犧牲。為了娥城更好吧。”


    看著城頭上的頭顱,默默地與自己的血親道別,然後微笑著和城中的族人交談著。


    城中的變化很大,比起他走的時候變化很大。一些磚瓦的房屋出現在了城中,很有些榆城的味道,但又不太一樣。


    “比榆城漂亮很多。至少不是每間屋子都一樣。”


    一起回來的人嬉笑著,對於那些更多的低矮的泥坯房視而不見,反正他們不用住那種低矮的泥坯房。


    不遠處就是當初榆錢兒在這裏做人質時那間有菜無酒的酒肆,上麵的布簾比起當初的簡陋要好看許多,原本的泥坯房也成了磚房,門口擺著幾個黑陶的壇子。


    娥黽並沒有見過榆錢兒經營酒肆,那時候兩個人互為人質,等到娥黽回來的時候,人走了隻留下一些傳聞。


    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半倚在木製的櫃台上,有些慵懶無聊地用手指敲擊著櫃台,淺淺笑著用夏城特有的咬字很清的口音與人人交流著,有時候還會走到街上分發些糖果給那些學會認字識數的小孩……


    這是很多娥城的年輕人夢中的女孩子,經過的時候,幾個人一起歪著頭看了看那座幾年前總覺得怦然心動的酒肆,但映入眼中的卻是緊閉的大門。


    幾個人一同歎了口氣,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來。


    “咱們的司貨姬就在榆城,可酒肆裏的榆錢兒卻沒啦。一切變得真快。人變了,房屋變了,城邑也變了。我剛才以為剛才能夠看到一個女孩兒在裏麵賣酒,便想著在城中的時候天天坐在裏麵,誰知道竟然關門了。”


    “是啊,一切都變了。”


    娥黽搖搖頭,衝著眾人道:“變了也好。好了,散了吧,都回去見見父母。”


    轉身欲行之際,有人忍不住問道:“黽,先生將咱們全都送回來是什麽意思呢?是讓咱們徹底回到娥城嗎?還是咱們將來要返回榆城呢?”


    娥黽背對著他們,雙腿一夾馬腹,揮舞著手臂喊道:“遲早的。”


    眾人麵麵相覷,不明白這遲早的是什麽意思。是遲早會回到榆城?還是遲早都要回到娥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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