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城西邊臨湖的城邑中,死掉的老首領還沒有安葬。


    不是在為了等誰,也不是因為佛教傳來後養成的七天後下葬的習慣,隻是這個時代的一種習俗。


    習俗源於這個時代的醫學不夠發達,所以人到底死沒死誰也不清楚,有時候可能是氣息微弱看起來像是死了,但三兩天後忽然緩過來了也未必沒有可能。


    因而即便在這樣的熱天,仍舊擺放在陰涼的屋子中,有奴隸負責驅趕蠅蟲。此時已經有些惡臭,身體開始膨脹,但是奴隸們卻甘之若飴,至少自己沒有可能被殉葬了。


    不遠處的房間中,關著一個女人,那是老首領的女人之一。


    女人將要在不久後被殉葬,理由是為了更好地照顧老首領,但女人並不想死,也或許死前想要再看一眼遠在榆城的孩子。


    這時候並沒有多少人願意主動殉葬,這也不是什麽可以被萬人誇讚的好名聲,還沒有人係統地總結出一套殉葬是美的道德。


    女人不想死,但是也沒有哭,而是借著外麵透進來的一點點光芒,撕碎了自己的衣衫,想給不能再見的孩子寫點什麽。


    她知道兒子會寫字,雖然她不知道字是什麽,但卻知道整個城邑隻有寥寥幾人可以,自己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這是一件讓母親很自豪的事。


    她還知道自從孩子去了榆城後,自從那座城邑的首領姬夏從東夷歸來後,老首領談及這個孩子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


    想了好久,自己雖然不會寫字,可是卻會畫點什麽。她想,既然是自己的孩子,總能看懂的,至少也要留下一些東西,免得孩子忘了自己。


    於是咬破了手指,用絲絲的血在撕碎的衣衫上,畫了一個圓滾滾的餃子。這是個很新奇的食物,孩子去年回來的時候,給自己弄了些吃,味道很好,自己吃了很多,並且學會了這個東西的叫法。


    她很喜歡這種食物,除了好吃也因為自己孩子的名字叫菱,出生的時候正是采菱角的季節,而這餃子長的又像是菱角,因而難忘。


    也正是那一次,她才發現自己的孩子變了許多,長大了許多,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說了很些自己不懂的話,雖然不懂卻聽出了其中的快樂和雄心,說起來將來可能封地的事,到時候就帶著一些族人離開這裏之類的。


    隻是相聚的時間太短,即便留下的奴隸也有會做這種食物的,卻終究少了那種母子一起吃的溫馨。


    隻是血流的有些多,這畫出的餃子有些走形。她忘了可能要被殉葬的命運,心想這餃子弄得可不太好看,有些像饃饃了。想著想著,又有些惱怒自己畫的難看,其實她想畫孩子小時候自己帶著他去采菱角、孩子貪玩差點淹死的那件事,但是可恨自己畫不出來。


    正在悔恨的時候,外麵忽然傳來一陣亂哄哄的聲音,緊接著一聲帶著哭腔的“媽”讓她一直忍住沒有落下的淚瞬間灑下,心中就像是被榆城傳來的銅錐子紮了一下,作為母親下意識地回應了一聲,卻發現想要用力叫喊卻沒有聲音,隻有沙啞地嗚嗚聲。


    外麵的紛亂聲越來越大,還夾雜著一些叫罵聲,女人站起身雙手扒著牆壁,將眼睛湊在一道裂縫處想要向外看,但什麽也看不到,隻能聽到一些聲音。


    “你想幹什麽?”


    “為什麽把我的母親關起來?”


    “因為父親去了,需要人照顧。難道你這個做兒子的不想要父親有人照顧嗎?怎麽,跟著姬夏學了幾年,便想要和城邑作對了嗎?”


    女人聽出了外麵的聲音,那是自己的孩子,另一個是孩子的哥哥,但不是她生的。


    她想看看,想看看孩子此時為了自己而憤怒的神情,想要永遠記住,哪怕死了也有些可以回味的東西,因為那憤怒是因為自己被關押要被殉葬。


    她還想聽聽兒子的聲音,但遠處卻傳來一陣馬蹄的聲音,仿佛是萬人奔踏,大地都在隆隆作響。


    兒子似乎又說了句什麽,但卻被這可惡的馬蹄聲掩蓋了,雖然她很喜歡馬,也很喜歡去年兒子回來後帶著她側坐在馬背上遊曆了一番的情形,但此時卻掩住了兒子的聲音,便從喜愛變為了厭惡。


    忽然間一陣尖銳的陶哨響起,馬蹄聲很快停住,外麵終於安靜了。她將眼睛湊過去想要看看,但隻能看到一匹馬,馬上有她見過的皮鞍子,但卻多出了一個之前她不曾見過的東西,垂在馬腹的側麵,一個人的腳踏在上麵。


    “姬夏,你怎麽來了?”


    一個聲音傳來,女人撇撇嘴,這是自己男人大兒子的聲音,也就是要把自己殉葬的那個人的聲音。


    當然,這種仇恨不會用撇嘴就能表示出來的,她撇嘴的原因隻是因為聽到了一個名字,不是很喜歡的名字。


    按說自己的孩子跟著這個姬夏在榆城求學後,變了很多,而且大多是朝著更好的地方變化的。


    但是去年回來的時候,總是提及這個所謂的先生,這讓當母親的難免生出一種莫名奇怪的嫉妒,甚至自己都沒有感覺到。雖然孩子依舊對自己很好,但仿佛有個人在孩子心中竟要高出一些,這讓她很不開心。


    而且那次回來後,自己的孩子菱告訴自己,先生給自己起了字,對她而言很拗口,但這種憤怒更甚——這個所謂的先生搶了當母親應做的事,憑什麽給自己的兒子取什麽字?


    帶著這種古怪的情緒,撇嘴後終於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她心想這個人年紀不是很大,卻偏偏說自己先生,真是個古怪的人。


    “我聽說你父親故去,急忙趕來吊唁。唉,父親剛去,你們做兄弟的怎麽就麵紅耳赤?這難道是兄弟之間應該做的事嗎?菱,兄弟之間應該如何?難道我沒有教過你嗎?”


    “友愛和睦。先生的教誨菱不敢忘。”


    “不睦當如何?”


    “打手心,罰抄君子之德。”


    “伸手!”


    女人奮力地將眼睛朝外看著,就看到麵前那匹馬上的人,從鞍袋裏拿出了一把長長的木片,一看就知道打起來很疼,女人忍不住喊道:“憑什麽打我兒子!”


    “媽!你別管!”


    女人聽到這句頂嘴,更是惱怒,根本忘記了自己可能要被殉葬的事,忍不住罵道:“喂,姬夏,難道你的耳朵是聾的嗎?難道隻有我的兒子和兄弟爭吵了嗎?為什麽不打他們?”


    “沒有人教過兄弟該怎麽相處的,這當然不是錯。再說我是菱的先生,不是他們兩個的先生。”


    話音剛落,劈劈啪啪都打手心的聲音就傳出來,這時候女人聽到外麵已經有不少本城邑的人聚集過來,似乎在看熱鬧。女人更加煩躁,覺得兒子竟然當著眾人的麵丟了這樣的人,日後隻怕更難在城邑立足。


    圍著看熱鬧的人越發的多,女人隔著馬腿看到了很多人腳,這附近就是城邑的中心。


    手心還在繼續打著,聽起來似乎已經腫了,每打一下女人的心就跟著跳一下。


    可隻是打手心還不算完,打完之後,女人又聽到那個討厭的聲音責問道:“你還記得在學堂學的君子之德嗎?背一遍!”


    “菱不敢忘……”


    就像是早就演練好的一樣,將一條條聽起來近乎完美的、符合此時的道德要求來選首領的各種要求背誦出來,聲音越發的大。


    這倒不是現編的,早在那些孩子來到學堂的時候,陳健就將貴族統治平民需要的各種美德包裝了出來,係統地提出了德與藝。這更符合奴隸時代的習慣,畢竟不是每座城邑都能用夏城的辦法來,直接用的話會引起混亂,還不如用更符合這個時代的辦法。


    那是陳健教他們的第一課,因而那些親貴子嗣們記得極為清楚,這裏麵的每樣東西都是在這個時代之內的,如果一個人可以真的做到,做一個城邑的首領綽綽有餘,而且族人肯定會認同。


    隔著一道牆,女人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的不滿逐漸消失,隱約間似乎明白了什麽。


    而隨著那一條條應該遵守的德行大聲地說出來後,外麵城邑族人的議論聲也逐漸大了,間或夾雜著一陣讚歎讚美。


    從公平到憐憫、從孝順到反省……一條條就像是很多人心中幻想的首領的模子,如果誰能做到這一切,那城邑一定會越來越好。


    陳健很清楚,指望首領貴族做到這一切隻是幻想,但比起血淋淋的事實和夏城從無到有的白紙灌輸,其餘城邑的人更喜歡相信這些聽起來更美好的東西。


    “這一切菱不敢忘,菱每一旬旬休的時候都會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到了。隻是……隻是先生……我的哥哥要把我的母親殉葬,作為兒子,難道不應該心急嗎?兒子是父親的兒子,難道就不是母親的兒子了嗎?”


    這番話剛說完,旁邊的一些城邑的族人便說道:“這倒是。姬夏,就不應該責罰了,這麽做有什麽錯呢?”


    “就是啊。”


    “誰的母親要被殉葬會不著急呢?”


    “若是那些君子之德菱都能做到,這種錯難道還非要責罰嗎?誰能不犯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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