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詢問,是沒有先例的,是一起赤果果的對其餘城邑內部的幹涉。


    這種詢問自然引起了各個城邑首領的不安。但這種不安不是來自於這種幹涉帶來的憤怒,而是因為那座城邑涉及到了粟城與夏國之間的紛爭。


    兩個大的兒子和粟嶽有血緣關係,而陳健卻是菱名義上需要得父視之的先生。


    本來這次眾人前來,就是為了走個形式推選陳健未諸部大祭司,不論名聲還是實力都已足夠。


    然而大祭司還沒有被推選,陳健就先詢問其餘城邑首領繼承的問題,顯然大祭司和諸部盟首之間的矛盾要被挑明了。


    眾首領看看自己手中難看卻神奇的銅火槍,想著陳健許諾的三年後將冶鐵術教會各個城邑的誘惑,心中的不安更甚,不由自主地紛紛看著粟嶽。


    粟嶽臉上沒有露出憤怒之類的情緒,笑問道:“姬夏這麽問是什麽意思呢?這是那座城邑的事,難道是咱們可以決定的嗎?就算我是諸部盟首,卻也不能決定一座城邑的首領應該是誰啊。姬夏這麽說可就不對了。”


    這是粟嶽一直想做但卻做不到的事,此時把髒水潑到了陳健身上,卻也沒有說的太絕。


    陳健卻歎了口氣道:“並不是這樣的,我沒有想要幹預其餘城邑的選擇。隻是諸部從華粟合盟之後三十餘年,亂象層出,每次首領老去,多有城邑內亂互相廝殺或是分出單獨築城的事發生。”


    “自風城之亂後,諸部都認同了大河諸部的利益至高,都希望首領傳承的時候不再流血以至於兄弟相殘親族紛爭。”


    “在這之前,也有三名首領逝去,但是在逝去之前都提議了下一任首領的人選,大家也尊重大河諸部當初的盟約,沒有人敢於再因此而兄弟相殘。”


    “可是這座城邑老首領並沒有提議下一任首領是誰,這是咱們大河諸部第一次麵對這種情況。如果做不好,隻怕日後紛亂不斷,別的城邑也會效仿學習,這是不應該的。”


    “就像是種田一樣,如果第一次種的好,大家都會學他那般。可如果種不好,難免會有人質疑種田這件事本身啊。”


    眾人暗暗鬆了口氣,觀察了一下陳健和粟嶽,心想姬夏馬上就要被推選為大祭司了,難道是想要借這件事來完善當初的秘密盟約?


    城邑首領老去或是戰死之後的權利傳承的確很混亂,此時權利繼承製度稀奇古怪。有城邑是推選,也有家族傳承,還有神權祭司奪權種種。眾人既希望城邑不至於在自己死後內亂,又期待權利可以以家族血脈的方式傳承下去。


    這就需要穩定而又成熟的製度,形成一種規範,未必是最好的但卻是最穩定的,並且眾人為了自己的城邑和血脈傳承都會不約而同地自發維護這種規矩製度,甚至可以放下暫時的分歧。


    就好比將當初的秘密盟約再進一步,規定到底什麽人才可以繼承。如果有人越過了這個規矩,那麽大家都要反對,因為反對別人就是為了維護自己,即便和敵對城邑是仇視的態度,這時候也應該為了這個規矩團結在一起。


    然而此時欠缺的恰恰就是這麽一個規矩,一個成熟的規矩。


    血脈傳承都還沒有穩固,更別提嫡長子或是被眾人接受並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規矩。


    這也正是眾人長鬆了一口氣的原因,他們都聽說夏國有明文規定的某些特殊東西長子繼承的辦法,都以為陳健要推行這種辦法到各個城邑的首領繼承問題上。而那座城邑故去首領的長子又不是菱,似乎看起來陳健又要為了大河諸部的穩定而放棄爭端,有過前例自然有了幻想,眾人連同粟嶽都側著耳朵聽陳健的解釋。


    隻不過嫡長子製度從不是一直就有並且天然被人接受的,尤其是時代的男女關係之下,第一個孩子是不是自己的都未必,小兒子反而更有可能是自己的。


    想要這個製度實行,就必須要有一整套完整的體係,這也體現在一些禮法製度上,比如說前世與嫡長子製度配合的完整體係中的男女婚配,三個月之後女子才能算是真正成了自家人,三個月之內隨時可以掃地出門送回去,而且三個月之內是不能上的——禮法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也不是無緣無故就這麽古怪,隻是那時候是不是處不重要,但孩子很重要。三個月內不上,要是肚子鼓起來了那肯定不是自家的種,而要是自己三個月內上過了就說不清了。


    這絕不是一句怎麽繼承天經地義就能辦到的,需要完整的支撐以保證實行修補漏洞,


    現在的問題是還沒有形成一種統一的思維方式。家族、氏族、父子這其中的關係亂成一團。有的氏族的習慣是把家族看成自己血脈的傳承者,有的則是把父母和子女以及配偶看成血脈傳承者,甚至還有些氏族女人地位仍舊虛高。


    而家族傳承更是混亂,約有半數是兄終弟及,因為兄弟之間年紀相差不大,比起兒子也更成熟擁有的權利更多,這種半推舉半血緣圈子的製度下,年紀大的弟弟總是比年紀小的兒子要有優勢。


    一種完善的繼承規矩,需要眾城邑一起維護,但卻需要大祭司確定出來,並給出合理性的解釋,以及配套的行為約束。以武力保證實施、以口舌讓人深信不疑,一貫如此。


    所以他們把種種期待和希望放在了陳健身上,希望陳健成為大祭司之後,提出一個完美的製度以確保族群的曆史變成一個家族的家譜。沒有夏國的武力支持這個製度難以實行,而沒有陳健把這個理論完善編圓了,更不可能。


    從當初會盟的那次大討論,隨著夏國文字、典章、史書等等這些東西出現,眾首領已經默認了陳健負責血統論之類的輿論宣傳的鼓手,論起來的確沒有其餘人可以擔當起這個重任,也沒有人自信可以憑嘴皮子說服陳健,而論起武力又未必打得過。


    隻要陳健不把夏榆的古怪製度如同疾病一樣蔓延到其餘城邑,大家還是願意內部安穩等到粟嶽死後推舉陳健為首領的。前提是需要和大家的利益保持一致——隻需要炮製一整套貴族權利得自天授、萬世不移的完美體係,莫說是讓你當首領,哪怕現在讓我們把粟嶽推下去讓你上來都行。


    現在來看是有這個趨勢的,因為陳健直接詢問該讓哪個兒子繼任,即便事實上其餘人也沒有被推選上的可能,但直接說出來類似父死子繼的話之前還沒有過,算得上石破天驚:


    之前的父子相繼名義上仍然是知識、戰鬥技巧選出賢者的模式,隻不過因為知識血脈繼承的壟斷讓別人沒有出頭的機會。而如果沒有任何理由就讓兒子繼承,將權利繼承的神聖性由氏族時代的知識傳承天經地義變為血脈傳承天經地義,眾國人可能會直接問一句:憑什麽?


    後代可以接班是因為他們幹得好,即便有捷徑卻可以隱藏起來,於是名義上幹得好這個理由眾人就不會反對;後代接班是因為他們的爹當過首領所以理所當然由兒子來當,這樣眾國人就會反對。


    氏族時代留下的習慣或是思維方式影響著所有的族群氏族。


    能力神聖、血統暫時還不神聖、隻不過因為知識壟斷導致了看似血統約等於能力、但根源上仍不是血統神聖。至少在這個時代,還沒有統治者將能力等於血統用詭辯的方式合二為一成為眾人都能接受的理所當然的事。


    事實一樣、結果一樣,說法不同能否被接受就天差地別,誰讓國人就是士兵所以不可避免地擁有議政權呢。


    如果陳健此時弄出個尊卑有序的規矩製度,學學皇道樂土偽滿洲國用《弟子規》做教材、學大哉乾元編纂《二十四孝》,再學學大基督那一套讓人不反抗做好人禁欲望天生原罪求救贖,再學學大沙漠分餅人太多就殺、殺多了剩下的都信了再從內部批量製造異教徒殺一批合法搶劫,那可真的會被眾首領稱為聖人的。


    進步的活著的時候無法成聖隻會如喪家之犬,隻有死後從精神上閹割了才能封聖,但隻要把所有糟粕都弄來,活著就能成聖,簡單的很。


    這就是讓眾人沒有因為陳健赤果果地提出幹涉城邑內政而憤怒的原因,不管大兒子上還是小兒子上,那都是父死子繼,這個大前提不壞,內部爭鬥那都是合理且合情的,肉爛在鍋裏嘛。


    這爭的不是規矩,而是在框架潛規則內的權利鬥爭,作為親貴首領首先要維護這個規矩,然後才是在規矩之內的權利鬥爭,因為規矩毀了大家就全完了。


    所以這個問題就變成了:當然支持姬夏看似要提議父死子繼的規矩,並期待他這個大祭司完善解釋以及合理性;但不一定支持姬夏支持的那個兒子。因而緊張而不憤怒,唯一擔憂的就是將來站隊的事,是站在哪一邊?是現在就站還是將來再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酋長到球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茅屋秋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茅屋秋雨並收藏從酋長到球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