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的瞬間,陳健呆若木雞。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紮著兩個小小的發髻,用簡易的花布紮束,略帶局促與不安地睜著如星般明亮的眼睛,眉蹙如黛,嘴角微微一點美人痣,細細的牙齒在陽光下有些耀眼。


    手裏捧著一盆翠色的植物,上麵開著仿佛火焰一樣的花朵,紅綠相間都是重彩,映的身後不施粉黛的女孩更為淡抹。


    淡青色的襦裙,腕間兩根簡單的七彩繩,腳下是一雙很簡單的棉布軟鞋,微微向內彎對著,隱藏著鞋子上沾染的汙漬。


    女孩雖然努力想要做出微笑的神情,但更多的還是害羞和不安,尤其是被陳健呆楞的目光盯著,急忙把眼睛垂下盯著自己的腳尖兒,聲音變得如何蚊子一般。


    “你……你可買這花?你若不買,我就走啦。”


    陳健捂著自己狂跳的胸口,聽著這越發細微的聲音,看著那還未長成舒展開的眉目,心中不住地咚咚地跳。


    “這是榆錢兒……我的妹妹,可現在她已經不認得我啦……”


    此時與此刻,陳健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滄海桑田這四個字,到底是有多沉、多重、多酸、多苦。


    經曆了那麽多,心再不是年輕的幼稚,強忍著顫抖的身體咬破了舌尖讓自己平靜下來,腦袋裏快速地轉著圈。


    一個念頭就像是黏稠的、已經燒著的瀝青一樣炙熱著他的心,衝動著他的言語。


    “告訴她……不不……就說……就說這個妹妹我像是哪裏見過的?”


    可另一個念頭就像是冰冷的、漂浮著玄冰的海一樣平複著那團火,冷靜著心中的情愫。


    “不能胡說,不能胡說……她還紮著發髻,我還有事要做,得讓他先記住我,慢慢來……慢慢來……”


    內心的交鋒隻在一瞬,陳健把已經有些僵硬的臉擠出了一抹笑,故作驚詫地問道:“表妹?表妹,你不是去都城了嗎?怎麽在這裏賣花?”


    女孩兒一驚,仔細看了看陳健,奇道:“你說什麽呢?認錯了人了吧?”


    陳健趕緊搖頭,皺眉道:“我說表妹,你總是愛這樣玩,咱倆從小一起長大,我還能認不出來?”


    女孩急了,抱著花盆有些瑟縮地向後退了一步,歪著頭仔細看了看陳健道:“你認錯人啦,我可不是你的表妹。”


    “不可能!你分明就是我表妹王語嫣!我說妹兒啊,你是不是病了?怎麽連我都不認識了?姑姑姑父還好吧?你們什麽時候搬回來的?這都多少年了沒見了……走走,去我家,你舅舅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麽樣了呢。”


    說著就伸出手要去拉女孩的手,女孩嚇得緊忙往後一縮,將花盆放在地上,怒氣衝衝地道:“你這個人真是古怪,我都說了不是你表妹了。”


    說完從袖袋裏摸出一張軟紙,上麵紅彤彤地印著一些字,舉到了陳健麵前道:“看清楚了,我叫林曦,才不叫什麽王語嫣。這可是戶籍牌,難不成這還有假?”


    陳健假裝看了幾眼,一拍手道:“哎呀,真不好意思,認錯人了,原來你卻叫林曦,並不是我表妹。”


    女孩兒白了他一眼,卻也沒想太多,蹲下來就要抱那盆花,不想陳健搶先一步抱起來,堆笑道:“這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想不到這世上竟有長得如此相似之人。哎,等過些日子我表妹回來,你可一定幫我個忙,嚇唬嚇唬她。你住在哪?等她回來我好提前去找你幫這個忙。說起來還真是……你說你我素不相識,我卻唐突地求你幫這個忙,實在有些過意不去。這樣吧,大家也算認識一場,一起去茶館喝個茶,這花我就買了……”


    女孩兒就算再不諳世事,這時候卻也明白過來,呸地啐了一聲,輕罵道:“我看,就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一把搶過花盆,拔腿就走。


    陳健嗖的一下搶到了女孩兒麵前,笑嘻嘻地道:“別走啊,咱倆這也算是相識了。正所謂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這一生的擦肩而過,咱倆不但沒有擦肩而過,而且還有了這麽一場誤會,我看咱倆前世少說也得眼鏡和眼睛的關係……”


    女孩兒仰起頭,一如陳健熟悉的、那種眼睛微微眯起的笑容,聲音卻冷冷地。


    “祖先隻給了我們這一次生命,哪裏有什麽前世?如你所言,咱夏國剛建的時候,不過幾十萬人口,如今卻有千萬之眾,你這前世之說如何解釋?再者,眼睛壞了的、看不清好壞東西的人,才要用眼鏡。請你讓開!”


    陳健越發欣喜,看來這倒是沒有什麽三從四德之類的玩意兒,還留有前世情歌對唱的古風,正要腆著臉繼續胡扯的時候,耳邊傳來一陣輕咳,肩膀也被身後的張玄拉住。


    抬起頭,隻見對麵走了四個年輕人,衣著華貴,光鮮亮麗,一人腰間佩玉,另一人腰間配著一枚青銅的陽燧。


    這時候沒有火柴也沒有打火機,青銅陽燧既是實用品也算是一種奢侈品,陽光正盛的時候拿出來對著太陽靠著青銅的凹麵鏡反射陽光點火也算是頗為有氣質的行為。


    為首的一人冷笑道:“好啊,陳健,還真是奇了,你爸哪裏來的姊妹?你又哪來的表妹?還去都城求學……你家有一個人知道學宮的門朝哪邊嗎?光天化日之下,在這攔阻人家女孩兒,你也算個男人?”


    被這人一說,陳健臉上頓時有點紅,都說邪不壓正,自己還沒有完全肮髒到依仗著自己老爹的身份梗著脖子去當個紈絝。


    正要退讓,轉念一想,對麵這人自己認得,和自己之前一樣的玩意兒,心頭不禁大怒,鴿子落在黑豬身上說豬黑也就罷了,特麽的烏鴉有什麽資格?


    四人的父母中兩官兩商,為官者不得從商,這是早就定下的規矩,自然而然地官商勾結在一起。


    或是主管地方安穩市場安定的,或是有個大冶鐵作坊的,都是百餘年的家庭。陳健和他們比起來算是暴發戶子弟,對麵的年輕人在學堂裏就組織起了一些經營組織,吸納的都是些官商中的子弟。


    人家玩的是朗誦詩歌、討論國事、談談物價市場、說說新聞、念念新出版的小冊子裏的新東西、用更為儒雅文質彬彬的方式玩弄女性互相交換或是勾引婦人等;陳健張玄這些人還停留在看戲、調戲、看手抄本、賽馬、鬥毆、好勇鬥狠之類的低級趣味上,距離進入那個圈子還有至少一代人的路要走呢。


    這要是被個正人君子斥責一頓,陳健也就退讓了,一想咱倆都不是什麽好鳥,你在這裝什麽大尾巴狼?


    邁出一步,知道對方擅長鄙視嘲弄和批判的武器,於是拿出武器的批判,掄起拳頭就打。


    打到附近巡邏的人過來拆開,報上各自老爹的名號,按照律法繳納了罰款,互罵幾句各自散去。


    陳健上一世也算是身經百戰了,如今這群人比起當年那群剛從山林裏走出來的人搏鬥技巧上要差了一截,意識還在倒是沒吃虧。


    張玄被人痛毆了兩拳,但是兩個人對四個也沒吃虧,大喝壯哉痛快之類,渾然忘了因為什麽打起來。


    陳健看了看遠處,那個女孩兒早已經不知去向,嘴角露出笑容,至少自己給對方留下了一個印象,總不會輕易忘掉。


    “我說你什麽學會打架了?我還想和你晚上去看戲呢,這也不用看了,我眼睛腫了,得去趟藥鋪買些火硝做冰敷上。”


    “哎,你爸認不認識城裏主管人口的?”


    “怎麽,你要找找那個女孩兒?”


    “嗯。”


    “那自然是認識的,那女孩兒叫什麽來著?”


    “林曦。”


    “行,我回去幫你問問。”


    又說了幾句,約好了後天再見,各自散去。


    回到家,陳斯文帶著半邊眼鏡正在那看一本《星盤圖》,看到陳健衣服被撕碎了,淡然地問道:“打架了?”


    “嗯。”


    “沒動槍吧?”


    “沒有。”


    “那就好。贏了?”


    “巡邏隊去了。”


    “早晨給你那點錢又被罰沒了?”


    “是。還欠了三十個銅板,明天去交。”


    “和誰打的?”


    “石磊那幾個。”


    “說他爹,我認得他是誰?”


    “他爹是商務官。”


    “哦。”


    陳斯文衝著陳健招招手,也不再多問打架的事,說道:“你過來,我給你弄了幾本書你看看,別到了軍校那邊什麽也不懂。”


    陳健挪過去,跪坐在地上,翻看了一下目錄,不是炮兵用的幾何學,就是軍需官用的統計學和代數學,要麽就是步兵用的各種陣型轉換。


    炮兵和和軍需官的還算可以,後麵步兵的基本上馬上就要過時了,如今迷霧還沒打開,靠著長矛兵和橫隊火槍手打仗還能維持個三五十年。


    一旦迷霧打開,最多幾十年陣型裏就沒有長矛手這個兵種了,不看也罷。


    就現在這個情況,陸軍體量太大,想要變革太難,再加上家族一般、屁股上還有冒名頂替參軍之類的一堆屎,從政也混不到頭,靠自己上書胡謅幾句根本變動不了,牽扯到太多的利益。


    隨意翻看了幾眼,把書扔到一邊,問道:“爹,我要是不去軍校,承認冒名頂替這事,有什麽懲罰?”


    “懲罰?能有什麽懲罰?對我,那是罰酒三杯下不為例,甚至還可以作為迷途知返的樣板,罰錢六百銀。對你,強製服役,從頭做起。”


    “這麽輕?”


    “大家都這樣,太重了也不好看。”


    “那我想要去海軍呢?”


    陳斯文歪著頭,看著兒子,半天笑了。


    “你?就你?懂三角嗎?會認星宿嗎?知道波浪和海島的關係嗎?會爬桅杆嗎?會用牽星板嗎?會看星圖嗎?”


    奚落之後,陳斯文指著自己帶著單邊眼鏡的眼睛笑問道:“知道你爹的眼睛為什麽要帶玻璃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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