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這裏,孫湛已經被深深地震撼了,不自覺地念出了聲。


    一開始隻是輕音小誦,到最後變為呐喊癲狂。


    文字本身沒有魔力,但與人內心的影子結合在一起後便會擁有讓人沉浸其中的力量。


    孫湛覺得這番話正是自己從年輕走向成熟的那段時間的內心寫照,或許這句話本身在別人看來有不同的含義,但在孫湛看來那就是自己:猶豫、糾結、迷茫、恐懼、空有一腔血卻不知該灑向何處、害怕死亡之後的無邊黑暗。


    他自小生活優越,生長在象牙塔中,那時候認為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善美的。可步入到現實中後,巨大的反差讓他難以經受這樣的苦楚,沒有自己的追求,隻有被現實推著不斷前進的痛苦。


    他經曆了這個族群最好的時代,經曆了真正的統一,隻剩一個齊國孤懸海外,認為一切都會如書本上一樣華夏之民自此親如兄弟,再無爭端。


    可隨著他長大,看到了種種的不公,金錢操控的世界、商人與資本的無恥,這與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瞬時間的精神崩潰和幻滅籠罩了他十六歲到二十五歲的十年。


    他經曆了這個族群最絕望的時代,幾次出海去尋找外麵世界的船隻再也沒有回來,族群到最後隻剩下內鬥一條路,曾經的精氣神正被這種孤立的絕望所磨滅。


    他經曆了這個族群最悲劇的時代,技術的進步沒有大踏步的提升,不再如幾十年前甚至幾百年前那樣,技術可以成為一種榮耀與風潮,因為如今往前走太難了,留名於賢人祠也太難了。


    知識讓人思考,思考之後便覺可怕。


    那種時代交錯下的無助,曾讓孫湛發出過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偉大的痛苦。


    直到他加入了一個小團體,認為隻有無限集中的權利才能遏製錢財與資本張開巨大的口吞噬一切,認為隻有把這些肮髒的錢幣關入籠子讓最優秀最善良的人去管理這一切才能防止整個族群的毀滅……甚至整個人類的毀滅,因為對孫湛來說,人類就是自己所知的族群。


    如今即便那些痛苦與迷茫都已過去,可那段記憶從未消逝,隻是深埋心底。


    因而當此時與此刻看到這一段文字的時候,孫湛回憶起了自己那些年的迷茫苦悶猶疑和自我懷疑,就像是年輕時候的自己穿越了時空來到了這張薄薄的紙上,用內心苦悶的酸楚化為墨汁圖畫出這樣的文字,映出的是自己年輕時的臉龐和自己說著那些想說卻沒說過的話。


    隻是短短的這麽一小段獨白,配合上孫湛經曆過的幾十年從幼稚走向成熟的心路曆程,仿佛紙張上的這個人物活了過來,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瞬間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拍案叫絕。


    孫湛渾然忘記了陳健的存在,忍住內心的澎湃,繼續向下閱讀,偶爾腦海中會閃過一絲古怪的念頭:“這是誰寫的字,竟是如此難看,不像是我的……”


    可這種馬上就要清醒過來認識的真實世界的念頭,很快就被裏麵那些可以回味悠長的句子所打動。


    譬如女主角被男主角利用,卻不自知地陷入了愛河,在愛河感覺到男主疏遠時痛苦的那段獨白。


    “愛情對男人來說不過是身外之物,對女人卻是整個生命。男人可以獻身軍營、海船、市場,有劍與袍,財富與光榮不斷交替;驕傲、名聲、雄途不斷輪回,充滿了他的心,又有誰能夠永遠占據他的心?”


    “男人的路很多,女人卻隻有一條:那就是愛了再愛,然後再受傷害。我這一生隻惟餘年,把悲哀深埋內心。但我寧願忍受這一切,而不願棄絕我這依舊沸騰著的熱情……”


    又比如隻是一位配角,想要彰顯正義卻不願改變已有的一切時的簡短的獨白。


    “大部分人在三十歲上就死去了,因為過了這個年齡,他們隻是自己的影子,此後的餘生則是在模仿自己中度過。日複一日,更機械,更裝腔作勢地重複他們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所愛所恨……”


    孫湛越看越是沉迷,這些獨白仿佛帶著一些直擊人心靈的力量,隻是短短的一句話就讓裏麵隻是文字的人活了過來。


    他有過這樣的句子,而且很多都被人傳頌,但卻從未有一部作品能夠一次性容納這麽多的醇美與厚重,因為他不知道背後那個無恥的人抄襲了太多經過歲月積澱與選擇留下的東西。


    餘香滿口,唇齒皆甜,細細品讀早已忘卻了現實,下意識地拿起了一支筆,將裏麵的句子抄到了自己的桌上的紙上,短短幾頁便有五六句在他看來可以流傳百年的佳句。


    手腕不停,嘴也不停,或是跟著念,或是不斷讚歎叫好,擊節相讚。


    等看到最後一頁的時候,等看到故事的淒涼結局的時候,他才清醒過來,明白這是個故事。


    但也隻是明白過來這是一個故事,仍舊清醒地深埋在故事當中,就如自己在睡夢中知道自己剛才是經曆了一場夢一樣。


    以他的底子,很自然地看出了這個故事本身源自哪個典故,但卻想不到那些冰冷史書上寥寥數筆的典故可以用如此熱情如火的方式演繹出愛恨情仇。


    看上去句句是真,可仔細想想卻又句句是假,每個名字仔細翻書都能找到,但每個故事卻又從無記載。


    史書上這就是個靠近夏國的男爵小國的一場權利鬥爭,冰冷史書上的描寫是夏國控製了這個小國,扶植了親近夏國一派的激進年輕人上台,並入了當時已經龐大的夏國。


    可紙張上的故事卻有著這些冰冷文字所沒有的愛恨情仇,和一些人文的思考。


    孫湛當然記得,哪個小男爵國的姓是趙,所以翻到最前麵,上麵寫著《趙氏孤兒》四個字。


    故事變動的有些有趣,一開始便是一群認為天下定於一方能安定的貴族們在那裏密謀,男主角的父親說華夏在哪?我在地圖上看不到她!


    然後這些人被殺,小男孩被人救走,男孩的繈褓上印著一朵蘭花,最後救人之人的孩子因緣巧合之下被人當成了那個本該被殺的孩子。


    孩子長大後知道了真相,為自己父輩們謀劃的事情感到驕傲,也看到了為政者的罪惡,但卻對自己肩負的壓力難以承受。


    看上去複仇絕無可能,猶豫過也迷茫過,但最後終於堅定了自我,不惜利用敵人的女兒,用自己的冒險精神和學識獲得了榮譽、地位和權利,最終擊敗了敵人完成了複仇也完成了父輩們偉大的夙願,但卻永遠地失去了愛情和最愛的女人。


    在最後,主角努力地去做了許多善政,為了華夏親族不再流血選擇內附夏國,當這一切都完成之後,孤獨地抱著一盆愛人留下的蘭花度過了餘生,最終與女人葬在一起,那朵花便為墳塋之碑……


    從一開始到最後,都有一種蘭花作為引線,將這些故事引到了一起。在這裏,這盆蘭花成為了愛情、正義、善良、勝利等等一切的虛幻象征。


    上麵沒有說這到底是什麽花,但是孫湛下意識地就想到了這盆蘭花的模樣……他覺得除了自己桌上的這種有故事的花,再沒有別的比這個更為合適的了。甚至在看劇本的時候,腦海中所想象的畫麵就該是這盆花,竟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他沒有感覺到絲毫的不對,幾個月的鋪墊與風波已讓這個缺乏神話與玄奇的閩城多出了一個感人的有故事的花。


    相對於這盆看似隻是一個道具的花朵,整個故事都讓孫湛沉浸其中,細細體會著其中的種種味道,彰顯著時代特色的善良追求和半悲劇式的君子英雄,都很合孫湛的心思。


    許久,夜似乎深了,紙張上的文字逐漸湮沒在黑暗之中,孫湛喊了一聲讓契約仆點燃油燈,這才反應過來陳健還站在他的身後,也才反應過來這些東西是這個年輕人寫的,心中不由地深深震撼。


    他相信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相信人的天賦並不相同。


    可他實在不能相信這些文字會是一個沒有經過那麽多生活積澱的年輕人所能寫出來的,絕無可能,尤其是那種貫穿全局的氣勢和諸多人物的感慨,絕不可能是一個十幾歲的激情滿滿的年輕人能夠寫出的。


    回身看著在他身後一直以半弟子之禮站著的陳健,孫湛指著那些紙問道:“這……這都是你寫的?”


    陳健臉皮已是頗厚,行禮道:“這就是我的拙作,還請義仍先生斧正。”


    “這真是你寫的?”


    “是。”


    孫湛沒有問第三遍,因為倘若真有人能夠寫出這樣的東西,又怎麽會轉手讓一個家裏既不巨富又無大權的人成名呢?倘若是自己寫的,孫湛覺得隻怕就是萬金也難讓自己將這樣的名氣送給別人。


    陳健再次行禮道:“裏麵總歸是有很多不足之處的,一些細節難免冗長,很多地方不和格律。若是義仍先生看的過去,若是義仍先生覺得尚可修補而非朽木糞土,還請先生幫忙。”


    “不知道義仍先生覺得這戲……可有在戲院演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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