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邦?哪來的異邦?”


    “假如。”


    齊侯仰起頭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麽最為可笑的笑話一樣。


    好半天,才遏住這似乎那以遏製的笑聲,說道:“先生的假如倒是有趣,看來先生是很確信這偌大的世界上還有其餘的族群。”


    既然陳健說的是假如,齊侯也就在這個假如之上做出了回答。


    “東邊是茫茫大海,華夏故土西邊是荒漠高山叢林。北邊天寒地凍,南邊瘴氣逼人。就算有異邦,無非東西。”


    “若從西來,華夏故土在前,我們在後。假使真的能征服千萬人口,那這異邦也強大到了極點,難不成我會傻到和一個能滅絕華夏的強大異邦結盟?那不是與虎謀皮嗎?占據了華夏故土,這小小的齊國難不成可以幸免?”


    “你要知道,齊國最好的機會就在幾十年前華夏故土烽煙四起的時候。若是那時候我齊國內部已定,


    一定會想辦法讓華夏分為七八塊,連弱擊強,扶弱遏強,亂上幾百年,彼此間流了足夠的血,誰也不會再認同華夏一體的說法,那時候齊國隻要海軍不敗,便是至強之國。”


    “然而北方已經安定下來,這機會已經沒了。”


    “你說的異邦並不存在。血統神聖之時,亡國無非換姓為君。血統已經不再神聖,國還怎麽亡?


    “如果你說的異邦存在,並且船堅炮利自東而來,故土與這邊都難抵擋,那時候亡的可就是所有華夏之民。絕吾史,禁吾言,那時候齊國難道又能幸免?”


    “除非一樣,你說的異邦都是道德君子,來到之後不殺不搶亦不強買強賣,而是白白送來新的科學,甚至還濟貧扶弱,不做任何壞事……若是那樣,倒是的確難以抵擋。隻是……真有這樣的異邦嗎?既然不存在,我實在不知道先生有什麽可擔憂的。”


    齊侯說完,搖頭道:“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先生之前以旁觀者說我齊國變革的時候,頭頭是道。等到了說起華夏故土的時候,卻又迷茫無知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真要從外麵殺是殺不死的。你要擔憂的不是外敵,而是內部。”


    “隻要內部安穩,以齊國的體量能做什麽?”


    “倘若內部不穩,兵鋒四起內戰連連,我說齊國會旁觀不出兵卒,你會信嗎?就算盟了誓約,你會信嗎?隻要內部不穩內戰連連,我必然會想辦法讓這內亂永遠亂下來,再分天下,孤懸海外攪亂時局。”


    陳健聞言低頭不語,齊侯倒是沒有虛言,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事實,自己剛才也是頭腦一熱問出來這些話,或許真有那麽一點關心則亂當局者迷的意思。


    齊侯看著默不作聲的陳健,終於長歎一聲道:“去年我就聽人說起先生在學宮所做的那些事,也聽過那些古怪的據說可以改變很多事的機器。”


    “自小看了那麽多以為無用的古書,心中終於想通了一件事,恐怕百年之後,當真是強者愈強弱者愈弱。”


    “正如先生的作坊,目的是為了賺錢;經營土地的那些大土地主,也是為了賺錢。天下紛紛皆為利往,這是很簡單的東西,可偏偏有人看不透。”


    “百年之後,若國強,則先生這種作坊主、那種大土地主、大商人總會與國同心。他們需要把東西賣出去,買的人越多越好;他們需要土地和更便宜的雇工,土地越多越好雇工越便宜越好。”


    “越強則越強,財富積累。越弱則越弱,財富流失。長此以往,差距越來越大,就算可以翻身又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我看過先生在學宮裏的那些事之後……蒸汽轉動、礦石肥料還有先生帶來的望遠鏡、燧石槍、玻璃、鋼錠之後,我就知道,不再是很久前了,永遠回不去了。”


    “以前隻要有土地,二十年生聚二十年練兵,複國指日可待……而先生要做的事真要成了,一畝可抵三畝,一人可當十人百人……就算是比人口都比不過。三十人耕田供給一兵,五人耕田供給一兵,單單是人口又差了多少?”


    “我聽說了學宮裏發生的那些事後,當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啊。古書上說當年姬夏在老夏城,


    馴養牛馬,墾殖壟作,冶煉銅鐵……而我的祖輩那時候尚且刀耕火種,部族人數相差無幾,但戰兵卻差出數倍,乃知天下終屬夏城,是以歸心。”


    “以往讀到這裏,覺得不過爾爾,或是銅鐵之利。如今想來,卻是心驚不已。又翻看那些陰陽矛盾、利益分析、誰得益誰受損之類的老舊書本,終於醒悟……過去的曆史,不過是在現在重演。”


    最後的這番話弄的陳健哭笑不得,長歎口氣回憶起當年捕獸捉鳥簡單而又快樂的日子,看了看眼前這位和數百年前的先人長得完全不一樣的齊侯,終於長歎一聲。


    他至始至終還保留著一點個人的尊嚴,如果在這裏麵對這位君主要三跪九叩,他是決死不會來的。


    從之前的交流和這些話語中,陳健聽出了齊侯的意思,恐怕這已經是準備開海交流了,因為這不是一個明著的等級社會,而是暗裏的被隱藏的財富等級社會,統治基礎也不再是鄉紳教士貴族武士,於是可以放心大膽地對外交流不用擔心打破了自己的統治基礎或是換了血統亡了國――齊侯國已經亡了,也就不用怕亡了。


    想到這,陳健起身拜道:“齊侯今日召見我,隻怕還有別的事吧?”


    齊侯微笑道:“先生聰明。先生在學宮頗有名望,文章雖不華麗但卻實用,歸納總結邏輯演繹也是先生提出的。我先拜請先生一件事,還請萬萬不要推辭。既不逼迫先生做背德之事,又不會違背了先生初心,隻是為了天下蒼生。”


    “請講。”


    “我想煩請先生在齊國多逗留幾日,沿著齊國的山川河流、城市鄉村走一走,看一看。平時華夏故土雖有人來,但也隻是在一些港口出沒,細作之類也難深入腹地……況且,細作有些事看的未必有先生清楚。”


    “不知齊侯想讓我看什麽?”


    “看看這片大地,真真實實地寫出來,讓華夏故土上的那些人知道,此時已經不是幾十年前慌亂不已的時候了,此時已經沒有一鼓作氣攻破齊國的可能了。先生不需要說這些,那些看到的人自然會看明白要說什麽。”


    齊侯說到這,哈哈笑道:“以往常有細作借商船而來,我想陳先生的船上也未必幹淨。”


    陳健略微一驚,隨即微笑不語,齊侯笑道:“先生不必掩飾,這也沒有什麽。這一次我是放開了讓先生去觀看,除了一些地方之外,隨意通行。哪怕是想要觀兵,我也自當相陪。”


    “凡有陽光處,必有陰影。我是不信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的。”


    “這一點請先生放心,想看乞丐也行。同樣的話,我也不相信華夏故土人人富足。先生心中自有一杆秤,能看到該看的。我想先生既不會隻看陰影,也不會隻看陽光。”


    陳健也笑道:“齊侯的氣魄我是佩服的,卻不知道齊侯的氣魄從何而來?”


    “百萬國人。”


    陳健搖頭道:“不是。而是因為大海的阻隔。齊侯的海軍尚算強盛,華夏海軍與之相爭在遠海勝敗五五之數,若是攻到近海則三勝七敗。海路遙遠,縱然海軍獲勝轉運陸軍也未必能站住腳,畢竟已經不是當年剛剛遷到此時紛亂爭端不止的時候。”


    齊侯不置可否,陳健又道:“如果華夏海軍獲勝,借助海軍之力時時襲擾港口城市,必然要損害齊國之人的利益。時間一久,仇恨已生,東海諸島之人反而同仇敵愾――反正到時候想必齊侯肯定已經把盟誓約書放棄,到時候華夏反而師出無名。”


    齊侯大笑道:“說到底,還是靠這百萬國人。倘若我倒行逆施,人人饑不果腹,農奴處處造反,逼到絕境再壞也不過如此到人人麻木絕望以為無非換個人交稅的時候,那就算有浩海之險又有什麽用?”


    “如今孤島自保有餘,故土法統自棄,當然要開海通商互相取利。區區海島,又哪裏比得上華夏故土千萬人眾。雖有太學,可是學識學問已經落後學宮。先生此行,又開辟了航路,縮短了途程,正是時機。”


    “固然學宮有些新的學問,但是我齊太學也並非一無是處,互通有無,總好過閉門造車。商貿通行,必然是有利可圖才有上船來往,要是無利可圖,就算是開海通商,也仍舊無人往來。”


    “先生多走走,多看看,隻是借先生的眼睛讓更多的人知道。至於其餘,那是不消先生費心的。”


    陳健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同意了,成與不成那不是他能決定的,他隻是個民間的傳聲筒,也是對方借助自己的身份和那點名氣做的立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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