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作為官員的,還有南安縣的嗟遠山。


    因為是郡縣兩級的行政結構,縣不是三級結構下的縣,嗟遠山的地位並不低。


    嗟遠山在南安目睹了陳健起步的幾年,也和陳健達成了一種默契的關係。他明白現在南安的一切,是靠陳健撐著,一旦陳健倒了,南安的繁華在一年之內就會變得蕭條。


    南安已經有大半和陳健綁在了一起,尤其是作為政績的標準石油作坊、運河、化工作坊和玻璃以及鋼錠作坊。


    這些東西,換了別人接手,就會一蹶不振,嗟遠山很清楚裏麵的東西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的。


    在這次請願之初,嗟遠山就已經默許甚至決定做一次政治投機。


    他是仔細分析過利弊的。


    叛亂的罪名,安不到他頭上,財閥共和之下,造反的理由很多,但唯獨沒有北方侯伯國的謀逆罪。


    其次,叛亂這種事也不容易發生,郡守沒有兵權,有兵權的人後勤掌握在中央手中。


    再次,當年劃分郡縣的時候,那就是早有準備,不是畫的直線,而是將各個郡之間拆的七零八落。無論是險要之地,還是魚米富庶之類,都拆開了,郡圖古怪,或是長條或是被切入,任何一個郡都沒有單獨成事的資本,郡守們腦袋也清醒的很。


    如今那些有野望的人,都在各顯神通。


    北方某郡,利用統一後的土地重分,遏製豪強,批量製造自耕農,撈取政治資本,順帶造勢輿論宣傳,大有此人為王則天下篤定的氣勢。這人便是陳健在戲劇上的“引路人”孫湛口中的那位郡守,處處以當年姬夏的行為加在身上。時而站在自耕農那邊,時而站在大土地主那邊,時而挑唆小手工業者,時而又和承包商和大商人勾肩搭背,手段嫻熟,竟能獲得多數人稱讚。


    先是利用舊貴族土地重分的機會,製造了大批擁有地產和票權的自耕農,獲得了聲望,實際上這是既定政策,隻是他執行的比較完美。


    隨後又挑唆有大量富商投機商作坊主的議事會通過了一項對自耕農極為不利的決議,借助自耕農的憤怒重新推選了議事會,替換掉了一些根深蒂固的本地人物,但暗中扶植了另一批新的富商和作坊主。


    暗中挑動家庭手工業反抗,引發了承包商和富商的恐慌,反手就震壓了小手工業者,但是將之前反抗的恐慌後遺症留給了承包商和富商,讓他們相信隻有自己才能穩定住局麵,獲取了他們的支持。


    看似亂成一團的這個郡,在他的政治手腕之下,議事會基本淪為了擺設,形成了一種除了信任他沒有別人可以信任的局麵。


    而這位郡守也是的確有才能的,郡縣發展的也是極為不錯,故而威望極高。加上又籠絡了不少的戲劇家、小說家之類,經常稱讚,不斷鼓吹很受自耕農歡迎的王權至上的理念,可以說一時風頭無兩。


    然而嗟遠山在閩郡,又隻是個縣令,起步就比此人要晚的多。


    況且,閩郡是座因為海灣半島發展起來的移民城市,議事會的勢力本就強大,南安縣又是個礦產眾多的地方,嗟遠山想到自己能做的,就是把礦山收歸國有,但問題是這麽做肯定會“民”怨沸騰。


    本來以他的身份,將來的路已經鋪好了,但盡頭也就是一郡郡守,臨老之時或可進入都城,但永遠不可能進入決策圈。


    陳健的出現讓他看到了另一種機會,尤其是看到短短幾年迅速積累起的財富之後,更讓他堅信了這一點。現在閩郡最為富庶的縣就是南安,包括閩城在內如今都是一片蕭條,唯獨南安還在不斷地增加人口和賦稅,而且民聲極好。


    的確,政治投機有風險,可風險越大帶來的利益也更大。


    如今舞台已經出現,膽小的人永遠沒有資格實現自己的野心,而膽大的人則可以借助每一次可能的跳板,完成自己的夙願。


    嗟遠山在和陳健的那場酒宴後就想清楚了,既然北方的那位“前輩”可以玩弄手段以自耕農作為支柱,自己比這個是比不了的。那麽為什麽不另辟蹊徑,自己以新的工商業的支持者作為突破口呢?這是一條別人沒嚐試過的途徑,但正是別人沒嚐試過,自己的機會才大。


    這工商業的支持者,肯定不是支持那些舊行會,那些人輪不到自己支持,反正他們已經根深蒂固,隻有換一些還是幼苗的、但是看起來將來會茁壯成長的支持,才有可能翻盤。


    在南安,他看到的這樣的機會,尤其是對所謂的無為而治、自由放任、政府適當調控的那些理念,頗為新奇的同時也著實下了一番苦功研究。


    看的多了,越看越是心驚,想一想墨黨宣傳的那些東西,再想想閩城被擠跨的一些行會,以及學宮和在南安新建的技校、科學實用技術學院等一些新的東西,讓他看到了另一條路。


    比如陳健的玻璃作坊,就平板玻璃而言,讓這個作坊隻存在兩種人。作坊主和雇工。


    而舊的行會,則存在四種人。行會領袖、玻璃師傅、學徒和普通作坊主。


    陳健的玻璃作坊無恥至極,絲毫不顧及之前的行會規矩以及那些工匠師傅的榮耀,舊行會散的散跨的跨。


    舊行會的玻璃作坊不能無恥至極,因為還要用孝、尊重、榮譽之類的東西去維護師徒傳承,以親緣、師徒名分之類的去維護行會內部的安穩,至少麵上要過得去。


    嗟遠山終於明白過來,那些行會規矩看似溫情,也不過是為了維護行會領袖的利益,而更為無恥無情毫不把這些榮耀、名譽之類當成事的赤果果的隻剩下銀幣交易的陳健式的作坊,會把那些舊的東西全都擠跨。


    天下紛紛皆為利來、天下紛紛皆為利往,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比什麽行會師徒情誼要強的多——所唯一要做的,就是賭一把,賭陳健式的作坊,能不能擴大的別的產業,讓別的產業也不需要師徒傳承之類的東西,學徒和幹了五年的人差距並不很大。隻要能做到這一點,那麽將來誰勝那就不言自明。


    嗟遠山不知道這其中賭對的幾率有多少,但卻知道一旦賭對,自己就是所有官員中最了解新作坊新時代的人——而新時代的矛盾是什麽?新時代會出現哪些舊時代不曾出現的問題?出了問題怎麽處理?


    他正在看,南安和閩郡也正在給他演示。


    他正在學,每天都要花出時間翻看墨黨的一些小冊子,以及托人每隔幾個月從都城捎來的那些新的關於權利、經濟之類的小冊子。


    他不怕,因為他明白看的越多,經曆的越多,將來處理起來也就越嫻熟。


    翻遍史書,凡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沒有一個前怕狼後怕虎的,那樣的人注定平庸,不可能名留千古,更不可能在逐漸穩固的局勢下逆襲做一些不可能做到的事。


    在南安,他是最先看到煤油燈、玻璃板、炸藥、木軌路和鐵路、化學製酸堿的人,更從賦稅中了解到這些東西給南安帶來的財富。


    在南安,他是最先注意到墨黨在南安那種近似無孔不入的活動的,凡有底層處、皆有墨色人。


    底層,基本上被政權放棄的。原因很簡單,入不敷出,管理成本太大。嗟遠山冷眼旁觀,看著墨黨在南安不斷活動,心中明白就以南安現在的局勢……除非國人議事大會宣布禁絕墨黨,否則南安縣令換了誰,都必須明白該和誰站在一邊。


    運河修通之後,嗟遠山親自去主持了竣工典禮,因為在去之前已經有人給他算過一筆賬:運河一通,閩城用煤皆出南安,運費減半之下,其餘煤礦難以生存。以每年兩成之土地分紅,臨河土地之利以售賣,兩年之內便可比得過一座農業為主的小縣。


    標準石油作坊成立之初,陳健就已經承諾:三年之後股票可以交易買賣,若他在南安,在交易之地便在南安;若他已升至閩郡,則股票交易之地就在閩城。況且,這標準石油隻是一個開頭,若是其餘工商業能夠采用這種模式募集資本,借助運河轉運礦石之便利,閩城數年之內就可重煥光彩,甚至可以吸走臨近郡的大量失業人口。


    軋花機出現之後,嗟遠山本來也擔心大量人失業,但是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借用一些手段緩解了這些失業的人口……一年不到,棉花有利可圖之下,大量的改糧為棉就需要更多的勞動力,隻要把時間掌握好完全可以容納下這些失業者。


    ……種種這些問題,都是舊時代所不曾出現的,如果換成是他一無所知,恐怕處理起來就難以施展。


    嗟遠山覺得自己很幸運,離時代的浪潮很近,可以更近地觀察這一切,從中學習不斷進步。


    那些老舊的路,論資排輩,路已經排好,自己怎麽也爬不過去。


    那麽,既然這樣,為什麽不把自己這輩子的野心,賭在這條新路上?


    他不關心墨黨的政治訴求,但卻知道這些政治訴求中有很多解決問題的辦法。他不關心底層到底怎麽樣,但卻知道墨色分子可以讓他明白今後再遇到這樣的事怎麽處置。


    知己知彼,讀了墨色分子的小冊子,才能知道他們想幹什麽。


    互相利用,借助墨色分子的行動,才能彰顯南安平穩而閩城無能。


    和閩城中那些推諉的老人已然不同,即便閩城的那些人還有年輕的,卻已經老氣沉沉。


    嗟遠山相信,自己和北邊的那位“前輩”都在嚐試觸摸新時代——是保持共和傳統不變采用新的統治辦法緩和矛盾?還是斷絕共和傳統走向完美君主的開明專製?


    這兩條路橫在眼前,老一輩已經沒辦法和他們比了,隻看新一點的這些人把賭注壓在哪裏。


    嗟遠山把賭注壓在了保持共和傳統上,所以就不得不適當依靠墨黨來代替完美君主來緩和將來的矛盾。


    為此,他密切地關注閩城的動靜,也從陳健那裏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消息。


    他隻做了兩件事,但這兩件事卻讓人印象深刻。


    第一件事,以縣的名義問陳健私人借款一萬銀幣,買下了陳健從上遊運來的糧食,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時候,派人將糧食運送到了閩城。


    大局為重,他寫給閩城的信裏,說不能讓閩城糧價飛漲,這些糧食雖然不多,但也是他擔著風險截留了一部分商人“強製”收購的,一切為了穩定,一切為了大局。


    而事實上,他知道閩城的糧價馬上就要掉下來,上遊還有很多的糧船正在順著閩河而下。


    但他送到閩城的糧食,則是第一份官方的平價糧。


    之後的糧價暴跌,也是在他大肆宣傳運來了糧食之後,至於是不是因為他的這一萬銀幣的糧食起了大作用……很多閩城人覺得還是有關係的。


    第二件事,說動了早已經準備背叛煤業同盟會的南安的一些礦主,主動在十二月二十四日集會那天,趕往閩城。


    仍就是大局為重,要答應雇工的請求先保持閩城的穩定,讓閩城的作坊重新運轉。


    實際上,他知道這些雇工的底線,不是和礦主簽訂條約,而是請願議事會從根本上解決工會不是行會允許存在的問題。


    但是,他“勸說”下以大局為重的煤礦主,是第一批主動前往閩城平息這場紛爭的煤礦主,也是第一批倒戈的覺得可以和礦工商量的礦主。


    隻兩件事,無需多做。


    合理合法,分內之事。


    態度鮮明,大局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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